【作家在线】| 张仿治作品:为父亲洗脚
今日休息。吃完中饭,就赶去父亲处。
父亲刚睡醒。我扶他起来。现在看来,他身体还硬朗,能双手撑着床自己坐起来。我扶他到椅子上坐好,弯下腰,仔细地为他剃头。触摸到那根根直立的头发,不由想起四十七八年前,那天我们跟父亲去河埠头,他蹲着洗东西,站在后面的二哥忽然指着父亲对我说,父亲头上有白发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发现。到现在,顶上的头发是完全的雪白,真如书上写的一片银丝。可是奇怪的是,他的后颈居然还有不少黑发。这是不是在昭示着父亲不服老的性格呢?
本来我想干脆剃成光头算了,不但省事,还可减少剃的次数。但后来还是把他剃成了平头,毕竟平头更精神一点,一方面也让我温习温习技术。但因此多花了不少时间,我也感觉有点累,想想自己,到底也是快六十的人了。
剃了胡子,洗了头,想给他擦个身。是不是人一老,就没有“火气”了,我还穿着单衣呢,父亲身上就已经有了三层长袖衣服。我一件件帮他脱衣服,这是我几十年来第一次直接接触父亲的身体。看到父亲只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皱皱的皮肤上分布着许多老年斑。我不觉凄然。真是年岁不饶人啊。
我在父亲90岁生日时送给他这样一副寿联:“历三世沧桑阅尽兴衰荣辱正静观世界;经百年风雨尝遍甘苦炎凉且笑对人生。”“历三世沧桑”、“经百年风雨”是虚虚实实,不过现在又过了八年,一百倒是真的近了。
他这近一百年的人生道路非常坎坷。大的挫折就有四次。第一次是年轻时失业,生活无着,走投无路,几欲投黄浦江。但他硬是撑了过来,并且以自己的能力和努力,达到了一生的顶峰。第二次,无法抗拒的原因把他从顶峰上拉下来,一下子跌到底谷。什么都没有了,但一家人还是要活下去,他卖过桃子,去造船厂做过小工,当过代课教师,在生活的最下层努力挣扎着。第三次是在第二次的基础上雪上加霜,中年丧妻,那是人生最大的打击,但他也不得不挺住,拉扯着我们一点点长大。他害怕过,但还是挣扎站住了,早晚认罪也好,寒风中去建筑工地做苦力也好,他最终没有倒下。能有几个人在一生中会遇到如此多、如此大的磨难呢?而在这磨难前不倒下的,更能有几个?
我一把把替他擦洗。开始时,我的动作总有一点生硬,但不一会儿,就完全自然了,父亲的肌肤,就如同是我自己的肌肤。我用力为父亲擦背,仔细替他擦洗身上的每一个部位。热毛巾接触到父亲身体,他不断地轻轻说着“真舒服啊”。是啊,对他来说,有了疾病,行动不便,想痛快地洗个澡也成奢望了。但他的生命力,却是非常地顽强。
父亲平生总想做出一点事。他有自己事业的时候不必说,即使在困厄时期,他还是不愿混日子过。解放初,他因有文化,积极参加农村的土改工作,扫盲、宣传都搞得有声有色;多灾多难时,赋闲在家,还召几个农村青年来教读古文,那时可不是“有偿家教”;特别是国家环境好转,他有了发挥才智的机会了,以他六七十岁的高龄,犹奔走四海,为许多企业讨“三角债”打经济官司,做出了不小成绩,以致在地方上小有名气,一直到八十几岁,实在跑不动了,才停下来。甚至在耄耋之年,他也还有一个显然很不现实的“雄心”,想要办一件天大的事——凭自己的人脉为两岸统一出点力。不要笑他的异想天开,与那些在太阳底下眯着眼打瞌睡的人相比,这异想天开岂不更显出点活力?可以说,他的余热是发挥得淋漓尽致的。
我换了一盆水,替父亲洗脚。坐的时间一长,他有点累了,我让他半躺在床上。但这样一来,脚就不能垂下来,我不得不端来一张凳子,把盆放在凳子上,再把他的脚放进盆里。父亲的脚上同样有不少老年斑,脚趾也有点变形了。年纪一老,就是这样的吗?我仔细擦洗着他的左脚,擦干一只脚,我把它放上床,再擦右脚。双脚洗好擦干后,我把它们放进了被窝里。
所有的事做完,腰很酸了,也有点出汗。离开时,父亲说了句:“你有空多来。”
本栏目主编:宋蔷
作者简介:张仿治,1949年出生,浙江省作协会员,中学高级教师,宁波市首批学科骨干。已退休。因所学是中文专业,退休后寻思,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动笔写点东西以自娱。于是近几年陆续在报刊发些小说、散文,并出版有散文集《一个榫头一个眼》、《米饭为什么这样香》、《悠然见菜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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