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葩老羊六七事
奇葩老羊六七事
老羊不是一头老了的羊，而是一位老了的上海男人。因为姓陈属羊，网名是陈老山羊，我们为图省事就简称他老羊。老羊美术中专毕业，他的微信头像是一个潦草而丑陋的自画像，倒也配得随性而贴切。
一直想写老羊，是因为他的性格颇有喜剧夹杂悲剧元素的效果。他的奇葩在世间恐怕绝无仅有——至少在我所接触过的人群里从来没有遇见过，难怪当我把他邀请进我的朋友圈时，他的语言习惯竟使人以为他品质恶劣或者精神有问题了。
初识老羊是在23年前的1998年春末夏初时节，我跟着上海电子出版公司的四位男女同事一起去皖南古村落摄影，老羊便是其中之一。老羊精瘦而严肃，服装青春而面容沧桑。一周的旅途中——或者说时至今日，我也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笑过、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其实我见过不少很会讲笑话而自己不笑的冷面滑稽，但冷面滑稽们不讲笑话的时候也和常人一样有喜怒哀乐，而不善讲笑话只会讲混账话的老羊，却一直吝啬着他的微笑。
老羊永远严肃。只要手脚稍有闲暇，必定双手插在裤兜里，叉开两只内八字脚，微微低头、定睛一处做沉思状。偶尔，他会挑一处石头坐下去，即便远眺某处也仍然做着沉思状，如忧国忧民或感悟人生。老羊的沉思随时随地都会发生：破屋前、危墙边、淫雨中、陋车旁......且从不必顾忌旁人是否围观他的怪异，总是气定神闲地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别人等候他发呆完毕。
老羊对破旧、丑陋的东西情有独钟。新房子新家具上必定要蒙上几块破牛皮。他的自画像比他本人丑陋且脏，别人长得周正他也不容，必定要用他的制图软件把好看的形象变形丑化成漫画人物。就连别人的牛仔裤，只要看着不够邋遢、不够破旧，他也难受。拿着放大镜仔细研究一番后斩钉截铁不容分说地建议：你的牛仔裤膝盖上应该磨旧再剪几个洞！
在齐云山上有一个道观，里面有简陋的住宿，肮脏而逼仄。老羊一路上都对特别破烂的建筑有着浓厚的兴趣，忽然见到这么一处古老而阴暗的房子，便立马像西班牙的斗牛看见红布一样兴奋：“最好住在这里！宾馆有啥味道啦？住这里会终身难忘！”见没人响应，就来问我：“要是你敢住这里，你住那个房间，我住这个房间。”
我倒不是害怕这个鬼影憧憧又肮脏的地方，我也理解老羊的思维里只有类似“身正不怕影子歪”的鸡汤，而是我比他还多懂一点“瓜田李下”应该避嫌的做人道理。况且，假如为了“终身难忘”就委身一个肮脏恐怖的地方，那么可以使他终身难忘的地方多了去啊，比如监狱、屠宰场或者殡仪馆之类，何须舟车劳顿来到此地吧。这就是老羊给我留下深刻而奇葩的第一印象。
老羊喜欢摄影，但是我经常看见他蹲着或者趴在地上拍枯叶、苔藓、虫豸之类。当然，善于观察细节是搞艺术的人必备的素质，但是假如一个人总在小处着眼，我怀疑这个人的视野和胸襟可能会大气和纵横全局吗？对事物的整体认识以及判断可能准确吗？
在皖南的最后一天，我们在火车站前的小饭馆吃完晚餐准备上车了。但老羊却独自搬一张凳子到饭店门口坐下，面对夕阳又做起了沉思状。这时走进走出的顾客不少，不免回头打量这个看着挺干净但举止神态又不太像正常人的老羊，就像看一个外星人，这是他给我留下深刻而奇葩的第二个印象。
老羊沉思时，是无视他人存在的，所以也就不管不顾别人是否在等他。眼见着进站时间早已到了，大家按捺不住说别再等了，只要我们走，他就会跟上来，我才忍住笑，背上背包故意贴近他的眼镜片走过去，这才把他从白日梦中唤醒，意犹未尽且恋恋不舍地站起身跟了上来。
乘上列车一起玩牌，是小时候常玩的几种游戏：“吹牛皮”——诓报与猜牌和“心脏病”——比赛叫牌友的代号看誰快。因为太有趣，大家都笑得前仰后翻，唯有老羊仍然并竟然只在眼镜片后瞪着他那双严肃而迷茫的小眼睛，一本正经地慢速反应着，然后煞有介事地用哲学家的口气说着荒诞的判断，以及由于理解错误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总结。连我这个总是顾及别人面子的人也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我竭力装成是在笑自己的赢而不是笑他的滑稽。
我们华师大学生艺术团有美术系的学生，我们音乐系和美术系又同属一个艺术学院，因此我对美术系的学生比较熟悉和了解。刚进校门时他们看着与其它系别的学生并无两样，但不用一个学期，大多数艺术系的男生便会刻意装扮成桀骜不驯、特立独行、除我有谁的样子：后脑勺扎一根老鼠尾巴一样的细辫子，穿着一身好像不小心沾上颜料的五花衣裤，脚蹬一双半高筒的“踢死牛”大头鞋，鼻孔朝天旁若无人地我行我素，非常容易辨认。
不过这些大学生虽然追求这种看似玩世不恭的外表形象，但他们毕竟接受过完整的高中教育，所以真与他们对话时，他们还是懂得起码的礼貌，语言也有一定的逻辑性的，而且说话也懂得根据对象的长幼和性别而把握分寸。可年纪一大把的老羊，反倒还不如黄口小儿，说话常常不看对象也把不住门腔地信口开河，所以我经常提醒他要“托牢下巴”！
老羊拥有强烈的表现欲，为了显示自己的超凡脱俗，说话有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气势，脱口而出的话可以吓懵不熟悉他个性的人。
老羊有一个嗜好，就是喜欢充当Judge （判官），对任何人和事都要以及之心度人之腹地评判和论断。但他的知识结构又托不住他的判断，因此往往就像葫芦官乱断糊涂案一样令人啼笑皆非。所以，每次看老羊在微信上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妄加评判时，我就会想起网络上的喷子们，总算有了说话的地方，当忽然有一天看见了一个新词“歧视”就如获至宝，就不必搞懂“黑人皮肤黑”究竟算种族歧视还是属于客观描述，必定会拿起这顶帽子往人头上扣。于是，说“黑人皮肤黑”就等于说“黑人不是人”一样令正义凌然的他怒不可遏。
所以，老羊搞不清“客观陈述”与“个人观点”之间的区别不要紧，这挡不住他那颗不甘守拙的心里永远有十八头“草泥马”在不停地奔腾。于是，老羊不喜欢川普，就用“种族歧视”的帽子扣在支持川普的群友头上；老羊不懂英文，就干脆修改翻译，把“BLM”（Black Life Matter黑命贵）改成“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People’s Fate Is Also Fate）！
这样，老羊当Judge便无须有依据，也不必符合逻辑，只要他认为：“善良比逻辑重要”就行。他就像熊瞎子忠诚地要为主人驱赶苍蝇一样，一巴掌把主人给拍死了也不重要，因为善良最要紧！于是老羊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事情继续着他的随意评判和论断，不管语言是否有理、用词是否恶劣，他都继续占领着话语权的制高点，只要他人是善良人就行。
因此，与老羊谈论任何问题，都有一种湿手沾上干面粉的感觉：你不想被他伤害而谢绝与他继续讨论请他不必回复时，但只要他意犹未尽便不管深更半夜也要回你一句；但假如他自感理屈词穷时就立马设置你发言的字数限制，这样他便可以继续胡说八道而你却不能驳他，他就胜利了。所以，与老羊交谈还有秀才遇到兵的麻烦。这是老羊给我留下深刻而奇葩的第三个印象。
不过老羊是一个称职的外公和听话的丈夫。他老婆指挥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他老婆指挥他捉狗他就不敢撵鸡。即便和朋友已经约定的旅游，都会因为他老婆临时起意要他照看已经很大的孙女而立马变卦退群。
有一次老羊热情推荐苏州东山的陆巷古镇，他熟悉那里的民宿老板。在他的怂恿下，我们几个影友便定好了同游的日期和下榻的民宿。不料行期临近，老羊却忽然说老婆要他照看孙女去不了，叫我们自己去找民宿老板。吔，奇了大怪了！——若不是照顾他的兴趣，我们又何必去那里？于是便取消了这次的行程计划。不料时隔几年，大概老羊以为别人的记忆不如他好，居然硬说当年是因为我不去他才不去的。可他不懂“斧头对树做过的，斧头会忘记树不会忘记”这个道理，所以问心无愧地耍着赖，直到几位影友都证明当年是老羊先变的卦。这是老羊给我留下深刻而奇葩的第四个印象。
有一次，老羊跟着我的一个朋友去北方行摄。朋友是个厚道人，但他对老羊的言语习惯也看不懂。我立马以我自己的亲身经历解释老羊其实并无恶意，他经常性的唐突甚至冒犯他人的语言，只是他个性使然。我告诉他们：
有一次我和朋友去东欧旅游，朋友不懂摄影却老是学别人蹲着拍我这么高的人，结果张张把我拍成了变形金刚。我说拍得很难看，但拗不过老羊坚持要看就给他看了。不料他说：你就是这么难看的呀！
——先不说众人对我的形象如何评价，就算我真长得丑，一个男人能这样不懂起码的礼貌而无端地冒犯一位女士，假如说他讲话不看对象、缺乏教养也一点不为过吧。这就是老羊给我留下深刻而奇葩的第五个印象。
所以，朋友们听了我的故事惊诧后相信了我的解释：老羊只是惯犯，并非只针对他们。老羊就是这样，用他的奇葩言行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如同沙漠里的恐龙形象：稀奇而面目丑陋、笨拙而攻击性强、人畜无害却有悖人文环境。用北方人的话形容就是：癞蛤蟆趴在脚背上——不咬人还膈应人。
有道是“贵人语迟”，即“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的意思。而老羊似乎不属于“贵人”的范畴，或者他宁可不当这个贵人也要蔑视这个道理，于是无论他懂或不懂的事，他的嘴巴都比脑子快，脱口就出的话也不管是否符合逻辑、是否客观、是否符合他的教师身份。似乎不贬评一番别人就不足以显示他的与众不同，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还长着一个特殊的脑袋。他总是用桀骜不驯甚至神智胡知的语气讲一些正确的废话，只要能显示出比别人能、见解不同寻常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只要他到微信小群里冒头，小群都会立即变成他当昏庸Judge的民事法庭。
虽然老羊管不住自己的嘴，却挡不住他嫌弃别人的话多。有一次影友徐俊开车去永嘉游，按理我和徐俊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而老羊和影友汤汤女士仅是因着我才认识了徐俊，所以我若坐在徐俊身边的副驾上也合情合理。但为了让老羊视野开阔方便他抓拍沿途景色，我便坐到后座上陪汤汤聊天。却不料老羊居然毫不掩饰地嫌弃我们两位女士交流旅游见闻的话也太多，影响他做沉思状！
有一次汤汤见老羊又在群里抬杠，就打下“老羊fan jian（犯贱）”几个字。后来当他又抬杠时我就提醒他：难怪汤汤说你“fan jian”啊！不料老羊恼羞成怒：说话不提及他人是底线！——哦，原来在老羊的脑袋瓜里，他背地里对大胡子葛先生说“张谨很傻”不算触碰底线，而张谨当他的面重复群里公开的话就算触碰底线了！
记得关于“脑残”的诸多定义中有一条是“双重标准评判事物”，简称“双标”，原来老羊是一个半脑人啊——他这个脑袋瓜的半边算是残了。这是老羊给我留下深刻而奇葩的第六个印象。
老羊不仅习惯于当Judge，还习惯把自己当成衡量好坏的人生标杆。有一次他问我：“你敢制止贼偷吗？你不敢吧？我敢，我是好人，你不是。”——我狐疑，是不是在老羊的脑袋瓜里，好人的标尺只有一根，就是敢不敢制止贼偷。而诸如为民请命、为国捐躯以及其它的见义勇为，只要不属于制止贼偷的范畴，老羊用这根标尺一衡量，就都不是好人了！这是老羊给我留下深刻而奇葩的第七个印象。
我经常会想，究竟是怎样的家庭教育，才养成老羊的这种奇葩而又善于抬杠的个性呢？究竟是怎样的成长环境，才误导老羊以为自己鹤立鸡群而自命不凡呢？
我宁可老羊被认为是精神异常，也不要被认为是缺乏修养。因为精神异常的人言行不受他的意识控制，而若缺乏修养，那我这个将他引以为友的人，恐怕品性也有不端之嫌了！所以，我曾天真地想改变他在群里的说话习惯，然而无奈试了几次都宣告完败。
最后一次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学习如何礼貌待人、好好说话呢？不料他的回答，换了我是想破头都想不出来的：“礼貌就是假惺惺，文明其实是装腔作势。我喜欢真实，不喜欢作假。”我知道假如用子之矛攻子之盾：“那大夏天你不穿衣服不是更凉快吗，又何必要文明一下穿衣服呢？”理屈词穷的他必定会说：“不要触及底线！”
所以我不这么问，而是提醒他这个所谓“不喜欢作假”的人，在光天化日下的作假是我等所望尘莫及的——去永嘉山水的行摄途中，老羊建议并导演了这样一个合影：叫徐俊把相机架在打开的车门上佯装正在摄影；叫汤汤靠着车头佯装正在摆弄相机；叫我到车后掀起后备箱佯装拿东西；而老羊自己则坐在地上脱下一只臭鞋子佯装倒出鞋里的砂子，然后用自动快门拍下了所谓“非常自然”的照片——这就是老羊的所谓“真实不做假”。他以实际行动藐视着文明、义正词严地抨击着礼貌，并创造着他心目中的“真实”和“艺术”。
记得我很年轻的时候就被长者告诫：个人观点可以有但不可随意评论别人。因为只有浅薄的人才会动辄以自己的认知对他人他事进行毫无根据的评头品足、轻率地下定义。《圣经》也说：不要论断他人，论断人的必被论断。所以老羊经常被我们论断：犯贱！
而老羊虽然年逾六旬奔向七十了，但他的行为和思维仍然停留在弄堂顽童的阶段——仍然轻率地评判和论断他人、仍然只能听懂成年人说的断句而无法理解长句的要义；仍然总是截取一句话中的某个单词加以无限放大并曲解甚至篡改而难以关照整段话的意思。只要我指出他的话不符事实和逻辑，他的脸面就像被踩到地上那样忍无可忍，就必定恶从胆边对我大开骂戒。
于是，没有任何长进的老羊，仍然学着桀骜不驯特立独行的画家，穿着中式的佛系对襟上衣，后脑勺扎起一根撅撅着的老鼠尾巴，穿着一条太极大爷的灯笼裤，油腻着满头的卷发阴沉着脸，要么作沉思状、要么嘲笑我的牛仔裤不带破洞。
老羊也继续着他不托下巴的胡说八道，唯独无法接受除了他幼年所学东西之外的知识。每当听我们说着他陌生的、需要用智商理解的信息时，他唯一的反应就是一如既往地拿出葫芦官断葫芦案的架势断喝一声：“错！”只差手边没有惊堂木可以重拍一下：“大胆刁民”！
不知，当老羊告别人世时，会不会还带着他的奇葩性格和空空半脑？会不会在他的半脑里还塞下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但愿他来世能再做一次人，并且懂得学习修口。
2021.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