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生 | ​那第四座坟丘……

那第四座坟丘……

文|张家生

今年清明节的前一天,我去给我所敬仰的人一一孩子的外爷外婆烧纸。他们安睡在朝水南岸河堤外边的一片坟地里。

那天下着箩面细雨,天地间雾朦朦的,沉沉的犹如我的心情。儿子开车我们一起去的,当我还在辨识着所烧的坟地的时候,儿子指给我看,就是这。不错。西北东南向,一拉趟一、二、三、四,四座单坟。前边这四座单坟是区别于其他家族坟地的标志,孩子他外爷外婆的坟丘就是这第四座。我默然站在这座已经戴上坟帽插上柳枝的坟丘前,老人们生前的星星点点,至此在我脑海里连成一片……

孩子的外爷宋金光,农历一九二二年三月二十六生,二零零八年九月十四仙逝,享年八十六岁;孩子的外婆宋刘氏,农历一九二零年 正月初三生,二零一二年腊月十九仙逝,享年九十二岁。

妻曾经给我说过,单传了四代的父亲来之不易。

单传了三代的爷爷大名宋子修,小名宋双义,早年失怙,是裹着小脚的母亲带他长大。家里十来亩薄田,喝稀饭还算没断过顿,二十五六岁了,媒人还没登过门。谁能瞧得上这个人家,哪个姑娘能冷中他!?爷爷人长得也太“那个”了,又粗又矮,锄板子脸脱落着,连句话都不会说。好人家的小伙子十七八岁就搬亲了,爷爷到了这个岁数,除非哪个瞎了眼的姑娘会跟他,这个家到了单传三代爷爷这一代恐怕就要断弦了。

爷爷二十七岁那年,桃花盛开的季节,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走进了爷爷家。姑娘十七岁,比爷爷小十岁,生在淯水岸边,姐弟两人,家有几十亩河头垧地,生活还算殷实。当他们姐弟一个七八岁一个四五岁的时候,父母患病,先后离他们而去,无奈,姐弟两人只好寄居在舅父舅母家,也带去了几十亩河头垧地。哪想到贪心的舅父舅母把刚长成人形的外甥女,以大半碗鸦片土的价格卖给了爷爷。多年后奶奶的弟弟叫刘和尚,一提起这事,就大骂狼心狗肺见钱眼开的舅父舅母:“拿住我个坐家女的姐姐,跟你宋家这个墩水罐子!”姑娘一一就是我奶奶,奶奶认了。在过去那个年代,妇女在社会上没有任何地位,叫你嫁鸡你就得随鸡,叫你嫁狗你就得随狗,不认你能给天戳个洞?!我们现在还可以想象爷爷娶到奶奶后人们惊奇的反映。“哟,日头从西边出来啦!” “多好一棵白莱叫猪啃了?!”火爆性子的奶奶闹过挣扎过,疲沓好性子的爷爷忍让过。后来,奶奶一连生了几个孩子都夭折了,在爷爷四十一岁上,奶奶又生了一个闺女,也就是我的姑姑,此后十年间,奶奶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多么想要个儿子呀!没有儿子,就不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一种无形的危机感像巨石一般压在宋家每个人的心头。爷爷到南阳诸葛亮庵抽过签求过子,苦苦地祈祷过上苍。正值岳大桥重修之际,爷爷奶奶捐了一石粮食,又捐了两个柴禾垛。宋家的善举似乎感动了天地,就在爷爷五十一岁那年,农历一九二二年三月二十六这天,一个男孩子的哭啼声惊动了宋家院落,惊动了四邻八家。人们都惊呼:哟,宋双义院里掉星星啦!邻家一个近门奶奶看到奶奶生下的是个男孩,惊叫着跑出去:“妖怪,妖怪!”一一这个生下的男孩就是您。

这段往事是您听先辈人说的,您又说给孩子的外婆,孩子的外婆又说给您的子孙们。我是您家的女婿,我又是从您闺女的嘴里知道的。

您生来聪明。小时候在古镇上学,读书像打豆腐叶子,老师喜欢,同学们敬佩。学仅上了两年多。您在您所在的村里,也是个文化人。字写得好。早年间,春节来到,家家户户都习惯地买张大红纸,拿过来交待一声。你一张我一张,可忙坏了您,从年二十三开始写,一直写到年三十晚上掌灯时分,您家的对联是全村贴的最晚的一家。等着拿对联的人,等得不耐烦了,催您“草草地写了算了!”您笑笑不语,还是那么一笔一画一丝不苟地写着。我结婚后,古镇上与您同过学的老年人,听说您的闺女就是我的妻子,当着我的面夸奖您:“您老岳父可是个聪明人,我们全班同学,都不比过他!”村里人们写贴子找您,有个红白喜事找您主持,家庭不睦找您和解,大队生产队丈量土地也找过您,后来年岁大了,人们不忍心再叨扰您了。一次生产队分地,人们都去凑热闹,您也去了,没有去凑堆,远远地站着。队长会计老远与您打招呼:“金光哥,你估摸估摸你的地能分到哪?”您跺跺脚下的地头:“就这。”队长会计不相信,跟着分地的人也不相信。地分着丈量着到您跺脚的地头,一点不差。队长会计瞪大了眼问您:“你咋知道的?” “打眼一看就知道。” 大家伙都深深佩服您的眼力!

记得您给我讲过您小时候被土匪“绑票”(称拉疙瘩)您又机智脱险的事。

那是一个冬天月黑风高的晚上,大约人定的时候,“嘣、嘣、嘣!闩着的门被人砸响了,屋里的爷爷奶奶急问:“谁?!” 外面还是一阵急促的砸门声,门砸开了,屋里的两个孩子,姑姑和您被人架着拉走了。邻居有人隔着院墙吆喝了一声,“嘣”一枪打过去。奶奶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地拽住您不放,土匪的枪栓响了,是个瞎火,土匪看没打死奶奶,抡起枪托狠狠朝奶奶打去,奶奶顿时倒在血泊中……土匪架着姑姑到桥南,姑姑机智,说,我是来走亲戚的。土匪放了姑姑。两个土匪架着您,脚不点地很快消失在黑色夜幕中……

奶奶没有死,从血泊上爬起来,撕心裂肺地哭,她唯一的心爱的儿子被土匪绑走了,这比剜她的心还痛。找谁?谁能知道绑走儿子土匪的下落,要是知道儿子的下落,就是扒房子卖地也要把儿子赎回来。没人回答她,爷爷吓得躲在一边。奶奶想到了神,神能护佑儿子,保儿子平安。香炉的香燃尽了一根又一根,奶奶就那么一动不动虔诚地跪着,从前一天晚上一直跪到第二天快晌午。

忽然,有人从桥南惊喜地叫着跑过来给奶奶报信:“金光回来啦,金光回来啦!” “什么?!” “真的,现在就在南面!” 奶奶不相信,失魂落魄地看着报信的人,报信的人一脸真诚:“真的,现在就在南面!” 奶奶“哇”一声,又哭开了:“儿呀,儿呀……”您回来了,左邻右舍都围上来,问您咋回来的……

当晚您被两个土匪脚不点地架着,架过桥,一漫东南,越过许多村庄,约摸走了十来里的样子,到了一个村边,架着您走在后面的土匪,招呼走在前边的土匪:“唉,唉,我们走了,你招呼住这个小孩。”说罢,一个一个扛着枪,跃过村边的小沟,到村里去了。前边的土匪离您不远,大概这样想,就您这么大点的小孩(当时您十来岁),黑天黑地,谅您也不敢跑。不过前面的土匪也不放心,走一截催后边走着的您:“小娃快点!” 您也乖乖地回答:“跟上啦。”您有意走慢,与土匪拉远距离。走在前边的土匪很有规律地走一截就催走在后边的您:“小娃快点!” 您还是乖乖地应着:“跟上啦。” 您心里有了主意,就在前边的土匪催叫,您答应他的同时很快横着朝一边刚犁过的地垧里跑去,踮着脚尖顺着地垧没命地跑。当前边的土匪又习惯地催促后边走着的您的时候,您不应腔了。这个土匪慌了,急忙进村招来刚进村的几个土匪,晃着亮光光的手电,顺着来路找您去了。这些土匪万万没想到您,会打破一般人的思维,横着方向,远远地伏在刚犁过的地垧沟里。土匪们忙活了一个时辰,一无所获,对骂着进了村。

您伏在地垧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弄出点声响来。抬头看看周围一片漆黑,远处村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此处不可久留。您猫着腰,轻轻踮起脚尖往东跑,逢沟过沟,遇水趟水。忽然听到远处有人说话,不由得一阵紧张,莫不是那些土匪追上来了!?您伏在沟里,侧耳细听,噢,原来是赶集上店的人们。天已大亮,您穿的棉靴湿透了,人们见您这个样子,惊奇地问:“小孩,你的靴咋湿了?” 您若无其事地回答:“刚才过沟掉到沟里啦。” 您想回家,家在哪?您犹豫着,唯恐再遇上坏人。您四周望望,北边老远老远的村子里有一棵大树,树冠又高又大。在家的时候,曾经站在高处,往东南方向望到过这棵大树,人们说这棵树冠大得能照一面小场。望见这棵大树,心里就不甚慌了。遇住人的时候,您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玩着走着;没人的时候,您拼命地向大树所在的方向跑去。就是这棵大树引导着您回到了家……

学不能上了,奶奶带着一家来到了淯水岸边的娘家住了下来。

您小时候的淘气是出了名的。一次,您要试试刚磨罢割草的镰刀利不利,拽住牛娃尾巴想挡挡,谁知牛娃一惊,镰刀刃一斜,“哧啦!”牛娃尾巴一下子就割掉了,惹得养牛的人家上门上户不依。

上学时,村东几个学生嫉妒您学习好,又欺您一人孤单,想在放学的路上收拾您。您扫眼看见他们几个凑在一起,听见他们嘀嘀咕咕一阵子,想着定没有好事。当走到一处陡峭的河沿时,后边跟着的大个子,厉声喝道:“宋金光你给我站住!” 您放慢了脚步,没回头看他,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大个子想趁您不注意,来个先下手为强推您滚下河坡。您听到身后风声,旋即转身,下一个扫裆腿,上来个定心拳,大个子腿一软,身子一仄楞,一个趔趄,骨骨碌碌,妈里大里滚下了河坡。说时迟,那时快,后边的几个也一齐围上来,您站稳脚跟,鼓足气力,扎住桩子,来个不沾身,上来一个打下去一个,上来一个打下去一个,四五个全被您打下了河坡,个个都摔得鼻青脸肿,哭着喊着回家找自己的爹妈去了。不用说,您回家也向奶奶报告了这几个学生要打您的事,奶奶也是火爆性子,人称“野红砖” 。听到那几个学生的家长,一路叫骂着找上门,正在幹面条的奶奶,顺手捞起幹面杖,一炮大噘迎了出去:“你们几个娃欺负我一个娃,我就要去不依你们,你们倒找上门来啦!”几个学生家长想想也是,自己的孩子吃了亏,还说不出口,落了个没丝劲,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这些事,您从来没给您的子女们说过,是孩子的外婆说给您的子女们的。后来的日子里,每当说到谁谁家小孩淘气的时候,孩子的外婆总会揭条您:“你小时候不害?!给人家牛尾巴割了,和娃们打架,惹得人家上门上户不依!” 可能您也觉得不光彩,总是急忙截住不让再说下去:“哪不痒你不往哪抓。”

解放前,您当过几年保书记,就相当于现在的村会计。保长不识字,是个粗人,也不管事,保里啥事都是你说了算。上面有公差、摊捐饷,你总会斟酌再三,让大户人家能接受,小户人家能出得起。一次在桐梓乡开会,可能是解放战争国民党军队前线吃紧,粮饷又派了下来,要每个保再上缴粮多少钱多少。您默默着:夏秋粮食刚上缴罢,老百姓剩余的口粮不多了,要再收,多少老百姓就要打饥荒。那些干过多年的保书记们,一个个都靜静地听着,心里虽有抵触,脸上却表现着唯唯的神色。乡长工作安排罢,叫各保书记说说自己的意见,实际上是要各保书记表示表示完成任务的决心。当时桐梓乡下辖十五六个保,已经有八九个保书记都发了言,总的是一个意思:听从领导安排,坚决完成任务。乡长向他们投去赞许的眼光。轮到您发言了,您说您完不成任务。乡长向您投来异样的眼光。您没看乡长,扳着指头算着:夏粮咱们上缴了多少多少,秋粮咱们上缴了多少多少,保里多少土地,亩产多少,总产多少多少,夏秋缴上去的占了多少多少,剩下的不足四成;夏秋之际咱们又拉了一次兵差,摊派下去的钱粮又占去了多少多少。咱们小麦亩产一百多斤,棉花七疙瘩八疙瘩,一亩地才见两捆花,两捆花二三十斤,咱们就这样今天收明天收,叫老百姓们吃啥喝啥?是不是要把老百姓往死路上逼?!乡长的脸沉着,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偌大的一个会议室只有您一个人的声音,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想不到您有理有据算得这样精细。大家又看看乡长,说不定随时都有大祸临头的可能。最终这次缴征粮饷会议不了了之。会后大家都围上来,拍着您的肩膀:“年轻人,你真胆大,真敢说!”您笑笑:“咱们干这个事,上面要顾,下面也要顾,不然要咱们干啥!”  后来乡长再也不提征缴粮饷的事了。事隔多年后,提到那次征缴粮饷的事,您说那次征缴的数额巨大,真要是收的话,多少人家都会吃不消,有地的会卖地,有房的会卖房,没房没地说不定会卖儿卖女。老百姓都知道您的好,解放后,老百姓不因为您解放前干过事,追究牵扯过您。

最令人敬佩的是您执着于智力投资、培育后代超人的吃苦精神。您的五个子女都上了初中。在五八年六零年那非常的年月,人们的温饱都是个问题,您连续供读了三个初中生。当时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锡壶卖了,门前的一堆烂砖卖了。早晨天不亮就担着菜篮子四处游乡卖菜,到下午下半晌卖完菜才回到家,菜菜拉拉吃点,就到菜园里刨地、种菜、浇菜,薅菜、择菜、洗菜,准备第二天卖的菜,忙到大半夜。大里供罢供小里,可以说五个子女的学,是您扁担在您肩头上磨出来的,是您菜篮子挑出来的。您的女儿回忆当时的情形说,您简直就是个铁人,没黑没明地干,根本就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饿。正因为得益于您执着于供子女读书的思想,才有我们今天这个大家族旺盛蓬勃的喜人局面:您的子孙们,企业家有之,腰缠万贯的老板有之,在国家单位里有碗饭吃的有之……

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想熟读诗书长眠地下的您,对这句话里的深刻含义,早就领悟了吧?!

儿子已把这系脉的坟头上都点了纸。我从儿子手里接过厚厚一沓火纸,虔诚地放在这第四个坟丘前,一会儿那纸腾腾地着开了。您老俩为我们这些后代吃尽了苦,操碎了心,也该歇歇啦!我和我的儿子们会不时地来看你们!

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了。在车上,我回头又朝那些坟丘,那还冒着袅袅青烟的坟丘,深深地望了很久很久……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家生,河南邓州人,市刘集镇教师,现已退休。闲暇涂鸦,自娱自乐。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张家生  |  好人李德全

张家生  | “支杆"

张家生  |   忠实的门卫——壁虎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