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响亮的一声喷嚏

在俄罗斯留学的日子,许多往事记忆犹新。今天我要从一段深受触动的回顾讲起:那是个周末,我来到柴科夫斯基音乐学院音乐厅欣赏音乐会,乐声悠悠中,身边的老太太突然以帕掩面,不一会儿气接不上来,脸憋得通红跑出听众席。见状非同一般,我和身边另一女士不约而同起身紧随其后,看是否需要帮助。只见她快步走向远处,躬着身体,紧皱眉头,一手捂着鼻嘴,一手紧按胸口,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浑身不断颤抖,许久才恢复正常。而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不想因自己的咳嗽声而打扰他人欣赏罢了。多年过去,这场景始终历历在目。

改革开放尤其是迈入新世纪以来,中国的文化事业飞速发展,全国各地的歌剧院、音乐厅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硬件设施堪称世界一流。作为这一历程的见证者,我目睹了那些建筑的从无到有,也怀着期待和激情迎接与他们新的开始。不过,这些美好期盼中偶尔也会掺杂些许苦涩的印记……

去年10月,我应邀指挥深圳交响乐团来到某省会城市演出,这里坐落的大剧院占地辽阔,规模宏伟、构造精巧,周边的布局亦是匠心独具,自成风格,而且音乐厅的音响效果也相当不错。我们演奏张千一的大型交响套曲《我的祖国》,作曲家选取极具地域特色的本土元素,展现出祖国昌盛和民族团结的一派气象,这是一部在艺术性和可听性上都很出色的原创精品,难得的佳作。

当晚,在全曲进行到后半时,为彰显末尾的澎湃壮丽,作曲家在第六乐章中营造了一种柔和静谧的意境,巧妙地将器乐化的花腔女高音融入飘逸的乐队背景中,以营造天籁之声。音乐厅里安静异常,轻柔的音乐缓缓流淌着,所有都显得奇妙无比……突然,“阿嚏!”从台下坐席中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个巨大的喷嚏声,炸雷一般的撕裂感把我硬生生从音乐中剥离开,瞬间将这虔诚演绎中的美好击得粉碎,所有的圣洁都烟消云散。台下一片哗然,台上面面相觑。能把我这久经“沙场”的老将吓得指挥棒差点掉下来,可见这“爆炸”当量之大,杀伤力之强。魂不守舍的我们半天才缓过神来,将音乐进行了下去……

每当想起这一幕,不禁让人思忖:艺术生涯40年,回国25年,作为一名年逾六旬的音乐工作者,在这“普及交响乐”艰难的道路上:听众的聊天声、孩子们的哭闹声、塑料袋的窸窣声、嗑瓜子的脆响声、争夺座位的厮吵声……什么场面也都经历过,这次为何如此矫情?思来想去——定是在这音响效果极好的音乐厅中,在安静的让人屏息凝神的意境里,那个看似普通,但没有任何遮掩且极端放肆的喷嚏被放大了数倍。面对优质的音响承载了难堪的噪音,煞费苦心的设计师难免哭笑不得,而那些嘲笑音乐厅这份高雅、劝我不要把人死拉硬拽去听交响乐的网络键盘侠,可能会幸灾乐祸起来了。

当下,我们听众是很幸福的。内陆新建的众多音乐厅设施完善,拥有优良的音响效果,这对乐团的演奏无疑锦上添花,同时也对欣赏环境的安静程度有了更高要求。几个月前,我在国家大剧院演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当第一乐章小军鼓营造出敌军悄然进攻的神秘与恐怖气氛时,恰巧有位听众不慎把节目单掉落在地上,册页砸向地板的声音在音乐厅里形成了很大的混响,鼓点和拨弦不由自主被干扰,顿时引起台上一阵小小的慌乱。可见,享受美好的音乐时,不仅要求乐团有上佳表现,更需要听众的倾力参与。上世纪90年代初在莫斯科留学时,尽管当地的生活艰辛,但俄罗斯听众对艺术的渴望、对剧场礼仪的尊重,至今让我佩服不已。

据我所知,那座诞生“世上最响亮喷嚏”的大剧院占地八万多平方米,耗资巨大。我想,如果不拼体量求质量,省出些经费,好好扶植本省的交响乐团,多做些普及教育工作,它的社会效应一定会超过“八万平方米”。拥有先进设施固然是好事,但盲目地对硬件投入而忽略城市文明建设,就如同将黄金鞍放在一匹瘦弱无力的坐骑上,前行尚且蹒跚,怎能驰骋疆场,所向披靡?

音乐会结束,掌声依旧雷动。返场前我感谢观众的热情,认真地说道:“每一位来这个城市演出的艺术家,都是它的形象代言人和义务宣传员,交响乐团的音乐家们逢人便会说,某地有最热情的听众,也有世上最响亮的一声喷嚏。”哄笑声中,不知台下正襟危坐的官员心中是否有些沉甸甸的?

文 | 张国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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