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马蹄》解说和语译

(解题)本篇以“马蹄”为名,但所讨论的并非马蹄,这只是篇首的两个字,句为“马,蹄可以践霜雪”,“马,蹄” 实为二词。这是古著名篇的习惯。

主旨在论事物一任自然,不能以人的造作伤其本然之性。

原 文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一),此马之真性也(二),虽有义台路寝(三),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 “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四),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 “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 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解 说

(一)“翘足而陆”: 成疏谓为“举足而跳掷”。用表马的情态,似也无可厚非。如此解法,“陆”便释为跳跃。但下文有“陆居则食草饮水”,如以“陆”为跳跃,便不通了。因有以陆地为释的,而同一字在同篇中而表达同一事物的神态,采用两种解释便不相宜了。郭庆藩《庄子集释》指出:“陆”为“踛”之讹。踛是“䟸”的异体。《说文》:“䟸,曲胫也,读若逵。”曲胫就是走动,“翘足”就是抬腿。依此做解,这句话便是抬起腿来走动。郭著又以“《释文》在本作翘尾”,认为“足”作“尾”,就不必然了。用以解“陆居则食草饮水”也是通的。

(二) “此马之真性也”: “真性” 即本性。

(三) “虽有义台路寝”: “义”通“我”借为峨,高也。“路”大也。“寝” 居室。

(四)“连之以羁絷”:“羁”络首的笼头。“絷”本作“馽”,绊足的绳索。

语 译

马,蹄可以踏着霜雪行走,毛可以挡御风寒,吃草饮水,抬起腿来走动,这就是马的本性,虽然有高台子大房屋,却派不上用场。到了伯乐出现,他说:“我能够管好马匹。”于是烧毛啊,削脚啊,烙火印啊,钉蹄铁啊 (附注: “雒”通“落”),把笼头、绊腿的绳索用来牵引,把它编排在槽前棚下,十匹马就死去两三匹了。又来饿它,渴它,使奔驰,加速度,规整它,驯服它。前有嘴戴嚼子头戴缨的苦恼,后有鞭笞抽打的威胁,马死的就超过一半了。陶工说: “我能够处理黏土,圆的滚圆,方的方正,合乎规矩。”木工说:“我能处理木材,弯的曲弯,直的笔直,合乎钩绳。”说到黏土和木材的本性,哪里想要合规矩钩绳的规范呢! 可是一代一代的都称赞说:“伯乐能够管好马,陶工、木工能够处理黏土和木材。” 这也是治理天下的人所犯的毛病。

原 文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一而不党(二),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三)。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鸟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四),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为仁,踶跂为义(五),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六),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七)。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八),而马知介倪扼鸷曼诡衔窃辔(九)。 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十), 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十一)。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解 说

(一)“是谓同德”:“同”共也。在此做专词用。“同德”可解为“共性”。

(二) “一而不党”: “一” 整也。“党” 私也,私则排异。

(三) “其行填填,其视颠颠”: “填填” 从容之貌。“颠颠” 无心之貌。

(四)“同与禽兽居”:从其并列句“族与万物并”看,此句当为“居与禽兽同”。“居”,“起居”之略,意为生活,与“族”意为品类并立。“同”共也,与 “并” (匹也),并立。

(五)“蹩为仁,踶跂为义”:“蹩”音别谢(bie xie),跛足。“踶”即踢, “跂”爬行。 对“蹩”、“踶跂”二词, 注家多以费力、 奋力为解,但不足传其形象。二词都是以行路为喻。跛足则一瘸一拐,踢爬便一溜歪斜,都是不正的状态。

(六)“澶漫为乐,摘僻为礼”:“澶漫”、“摘僻”注家释为放纵、拘束。如依字义取解,“澶”是水流,“漫”是漫溢。水流漫溢,以喻感情的滥发。“摘”是拣取,“僻”是邪僻。拣取邪僻,喻其拣拾些扭曲了的东西。两词表示对礼乐的鄙视。

(七) “马知已此矣”: “已”止也。

(八) “齐之以月题”: “月题”是加之马额上的月形金属饰物。因此“齐”便以装饰解之。装饰固然也有损自然,但与对马加以束缚,违反其本性不相类。大概“月题”也不单是装饰,而是一种限制。故“齐之”以释约束、限制为宜。

(九)“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这是说马在毁坏加在它身上的设备,以示抗拒。“介倪”,“倪”为輗之假,是车辕与衡连接处的关键。“介”横在中间。马横立在輗的中间,便无法驾车。“闉扼”,“扼”为轭之假,是支持衡在驾车时卡在马身上的。“闉”弯曲。把轭扭弯,车便无法驾驶。“鸷曼”,“曼” 为䡬之假, 是车盖及四周的布帘。 “鸷”撞击。 把䡬撞坏, 车便残破。“诡衔”,“衔”马嚼子。“诡”偷着脱掉或咬坏。“窃辔”,“辔”缰绳。“窃”暗中咬断。都是破坏行为。

(十) “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 “态”在句中无所取义。实为 “能” 之误字。

(十一)“民能以此矣”: 上有句“马知已此矣”,结构相同,但此为“以此”,彼为“已此”,实则“以”“已” 相通,“以此”即“已此”。

语 译

我认为能够治理天下的不是这样。那些民众是有一定之性的。织布穿衣,种田吃饭,这就叫做共同的品性。作为一个整体而不分你我,把它叫做自然存在。在那品性最高的时候,行动那样从容悠闲,目光那样任意随便。在这时候,山里明道暗道一概皆无,水上没有船只和桥梁。各种物类齐生共存,所在之地连接成一片。鸟兽繁盛成群,草木尽情地生长。就这样,禽兽可以绑着牵着来玩耍,鸟鹊的窝巢可以爬上去扒着偷看。那品性最高的时候,人和禽兽在一起生活,物种和各种物类都不做分别,怎么分得出君子小人呢! 都一样没有知识,本然的品性没有脱离; 都一样没有欲念,(附注: “同乎无欲” 之下,似脱“其德不□” 一句,有此语意方足。“□”权作“坠”)。〔本然的品性没有失落〕,这就是素朴,素朴就算抓到民性了。到圣人出现以后,一瘸一拐地做什么仁,一溜歪斜地做什么义,天下开始疑惑了。感情冲动作为乐,拣拾破烂儿作为礼,天下就开始分裂了。如果不把纯真的木胎残毁,谁能做成牺尊? 不把白玉破坏,谁能制作珪璋等礼器? 本始和其所派生的品性没有废弃,要仁义干什么?人原有的感情没有改变,礼乐有什么用处? 正色没有紊乱,有谁去搞什么文采? 正声没有紊乱,有谁应合什么六律? 残毁纯真的木胎制造器具,是工匠的错误; 毁弃本始和其所派生的品性来推行仁义,就是圣人的错误了。马,走动着吃草饮水,高兴时就互相脸贴脸地亲昵,不高兴时就背过身子连踢带踹,马的智慧就是这些了。待到把衡、轭加在它身上,把金的月题箍在它头上以后,马就懂得了横身立在輗的中间,扭弯卡在身上的车轭,撞坏车䡬, 咬断嚼子,挣脱缰绳。马的智慧竟然像强盗一样,都是伯乐的过错。当古来赫胥氏的时代,人们在家都不懂得要干什么,出门也不晓得要到哪里去。嘴里嚼着食物自由玩耍,吃饱了肚子随意游荡,人们所能够做的就是这些了。有了圣人出现以后,扭折着礼乐来整饬人们的外貌,高吊起仁义来安抚天下人的心灵,人们也就开始一溜歪斜地费尽心力,争持着寻讨便宜,再无法停下来了。这也是圣人的错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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