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唐诗解读——杜甫之《饮中八仙歌》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

注：

汝阳：指汝阳李琎。

麴车：装酒的车子。

涎：口水。

左相：指李適之，天宝元年为相，五年为李林甫所排挤出朝，以饮酒度日。

宗之：崔宗之，与李白交好，善饮酒。

白眼：魏晋时期的阮籍能作青白眼，见志同道合之人则青眼相待，见俗人则以白眼视之。

苏晋：曾举进士，曾任户部侍郎、吏部侍郎。

逃禅：逃出禅戒。

焦遂：与杜甫有过交往。

解读：

这是杜甫以写意人物画的技法创作的一首古体诗歌，诗人舍形传神，对诗中人物的描绘只寥寥几笔，便风神毕现，这八位酒仙也成为唐代文人生活状态和精神风貌的生动写照。

沈德潜认为这首诗“前不用起，后有不用收，参差历落，似八章仍是一章，格法古未曾有”，完全是杜甫的独创之体。的确，全诗似乎并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主线，只是八个人的群像、合传，但我们读过之后，会有一种强烈的感受，这就是诗中那八个人在狂饮之后挣脱羁绊、束缚的自由和酣畅，随着这种激情的不断高，诗人也乘笔势之兴而起，一笔挥就写下了这篇章法卓绝、独具魅力的诗作，清人张谦宜认为此诗“一种如连山断岭，似接不接，似闪不闪，极行文之乐事。”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诗中开篇两句写的是“四明狂客”贺知章，贺知章生性好酒，每次酒后必吟诗赋词，且动辄成篇，文不加点，佳作不断。诗人写贺知章主要着力于其“狂态”。形象生动且不失幽默地表现贺知章嗜饮如命、狂纵不羁的个性。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这三句写的是汝阳王李琎，他是唐玄宗的侄子，深得玄宗的恩宠。诗人侧重描写其对酒的垂涎和享受，以说明他与另外七人身份的差异。他倚仗着皇室宗亲的优渥，在面圣朝觐之前，还要先喝上三大杯，醉醺醺地去上朝，忽然在路上见到装着美酒的车子，闻着香味，不禁口垂流涎，醉意朦胧之时，脑子里还闪现出这样的想法，——恨不得希望自己马上被封到酒泉。当然也只有他这样身份的人才能有如此想法。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玄宗天宝年间的政坛上，李適之与李林甫同朝为相，因政见不合，于天宝五年，被李林甫排挤出朝，在罢相之后，每每借酒浇愁，表明自己避浊乐清的人生志趣，这从他饮酒的气度上就能感受得到——“饮如长鲸吸百川”，这样的胸襟，非一般人所能从，正因为这样，李適之在当时赢得了“世贤”的美誉。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这几句说的是崔宗之和苏晋，两人皆是盛唐时期的名士，因此诗人尽可能表现他们的洒脱与风流倜傥。崔宗之喝酒的姿态潇洒且极具代表性，他昂首举杯，仰而对着苍穹，风度翩翩，犹如玉树临风，他翻出白眼，睥睨青天，似乎包含着一股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情与气魄。而苏晋升则在礼佛斋戒时，却还是难以抵挡美酒的诱惑，在“戒”与“酒”的取舍中，他毅然选择了酒，“醉中往往爱逃禅”将苏晋无所顾忌的性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说前五位饮中仙只是外显的豪迈激情，那么接下来出场李白则是由表及里，进入到更深的精神层面，这也是全诗描写最核心的部分——“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前两句写李白非凡的艺术天性，后两句则是盛唐时期思想自由、个性解放时代强音的体现。李泽厚在其所著的《美的历程》中有过精彩描述，此处不议。我们要说的是在唐代，由于开国一百多年来经济繁荣、政治开明、社会安定、国力强盛，加上统治者给各阶层的士子们敞开了怀抱，并采取多种措施造成全社会推崇济世之才和五霸之略的社会空气，这就培养了那一代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信念，激发了他们起于屠钓、风云际会的幻想，因而这一时期诗歌中充满了布衣的自尊和骄傲，以及凭个人才能和毅力可以取得一切的希望和自信。可以这样说，对理想政治的讴歌，对功名追求的热情、对权贵的蔑视和英雄失路的不平，是构成这一时期诗歌的主要内容。作为李白的好朋友，杜甫通过李白醉酒畅意的生活场景，表现出朋友灵魂深处的傲视王侯、豪放纵逸的精神风貌，闪耀着独立人格、自由思想的光辉和魅力。

在接下来的句子中——“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诗人认为只有书法家张旭可以比肩李白。张旭每次大醉之后，狂奔下笔作书，可而以头濡墨挥洒而就，写出的草书被视为神来之笔，因而世人呼为“张颠”“草圣”，这三句其实就是对张旭酒后颠狂作书艺术写照。

全诗最后以焦遂在酒酣耳热之际高谈阔论、雄辩涛涛场面作结——“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虽然焦遂只是一介布衣，但口才、见识以及无拘无束的生活状态，实则就是唐代下层言语人的真实生活。就这一点而论，杜甫的这首诗可堪称“史诗”。

全诗描写了八个人物，各以精炼之至的笔墨写尽其生平醉趣事，传其风韵，每个人似乎都有一种飘然的仙气，相互映衬，交相辉映，共同组成一了一幅生动立体的群像，清人张谦宜曾在《絸斋诗谈》认为：“用《史记》合传例为歌行，须有大力为根。至于错综剪裁，又乘一时笔势兴会得之，此有而无法者也。此等诗以笔健为贵，清则劲而上腾，若加重色雕刻，便累坠不能高举矣。”

杜甫（712—770），字子美，排行二，河南巩县人。其十三世祖杜预，乃京兆杜陵人，故杜甫自称“杜陵布衣”，即指其郡望。十世祖杜逊，东晋时南迁襄阳，故或称襄阳杜甫，乃指其祖籍。杜甫一度曾居长安城南少陵附近，故又自称“少陵野老”，世称“杜少陵”。其祖父杜审言，武后时膳部员外郞，于初唐五言律诗之形成起过积极作用。其父杜闲，曾任兖州司马，奉天县令。

杜甫七岁开始学诗，十四时其诗文便引起洛阳名士之重视，被誉为“似班扬”。青年时代正值唐玄宗开元全盛时期，经过前后三次、历时十年之漫游生活。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举进士，不第。天宝六载，公元747年，玄宗“诏天下，有一艺，诣毂下”，由于中书令以“野无遗贤”而无人一人中举，杜甫应是届制举，又落第。天宝十年，唐玄宗祭祀老子、太庙和天地，杜甫献《三大礼赋》，得玄宗赞赏，命待制集贤院，而终无结果。十四载，方任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同年十一月，杜甫回家省亲，安史之乱爆发，次年六月，玄宗西逃入蜀，长安陷落，杜甫亦陷其中。八月，肃宗李亨在灵武即位，改元至德。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四月，杜甫奔赴行在凤翔，授左拾遗，故杜甫又称杜拾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五月，杜甫出任华州司功。次年秋，弃官司西去秦州（今甘肃天水）、同谷（今甘肃成县），决计入蜀。从肃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至代宗大历五年（公元770年）十一年的时间，用杜甫的话是“漂泊西南天地间”。上元元年春天，他在成都西浣花溪畔筑草堂，与成都故人尹平武时有诗歌唱和。代宗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因避徐知道之乱，流亡梓州（今四川三台）和阆州（今四川阆中）。广德二年（公元764年）重返成都，入严武幕，任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郞，故世称“杜工部”。永泰元年（公元765年）四月，严武去世，杜甫携家离开成都，途经渝州、忠州至云安，于次年（大历元年，公元766年）至夔州，居未满两年，作诗430余首，也是他一生中创作最为丰收和旺盛的时期。大历三年正月起程出三峡，辗转江、湘之间，大历四年，杜甫居无定所，往来岳阳、长沙、衡州、耒阳之间，大历五年冬，在长沙去往岳阳一条小船上，一代诗人杜甫病死。

杜甫生平新旧《唐书》皆有传，现存诗歌1440余首，《全唐诗》编为19卷。

明人对杜甫的诗歌评价极高，誉为“诗圣”。且杜甫的诗歌在思想艺术上集中反映了盛唐向中唐过渡时期的社会现实，其忧世悯人的深情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足为后世楷模，故杜诗一直以来有“诗史”之称，所谓“少陵为诗，不啻少陵自为年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