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记陈子实

陈子实，现江苏省徐州市铜山区人氏，1933年被日寇残忍地杀害于宁城县老局子村。1989年，《中国新闻年鉴》将陈子实认定为“九·一八”事变后的“第一位在抗战前线牺牲的中国新闻记者”。关于陈子实的事迹，本报自2005年即开始予以连续关注。特别是在前年的8月15日，本报在老局子村为陈子实筹建了纪念碑和纪念园。在社会各界的关注下，与陈子实相关史料越来越多地浮出历史的尘埃，让那个早已离我们远去的英雄身影更加清晰起来。下面的这些文字，即是本报记者根据最近一两年所搜集到的资料整理而成的，以飨读者，向烈士致敬！

姚尔觉这个人

其实，陈子实在牺牲半个世纪后之所以还能再为人所关注并铭记，与一篇旧文有着最直接的关系，叫《陈子实先生千古》。

根据《彭城晚报》副刊部主任编辑张瑾所著《抗战前线牺牲的首位中国记者——陈子实》一文可知：姚尔觉，字潜修，睢宁高作姚圩人。姚氏在南京省立农校上学期间，受进步思想影响，参加了全国学联的领导工作。作为国民党左派的姚尔觉还曾于1927年担任过睢宁县长，采取了诸如“剪小辫子”、“放大脚”等多种措施，铲除当地的一些封建陈规陋习。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姚尔觉受到一些封建反动势力的排挤，于1928年离开睢宁，参加了“左联” ，去日本成立“三贤书屋”。

姚尔觉曾经与陈子实“在南京四年，我是没有一星期不同他们见面的。在民国十三年夏天，在建邺里，我就住在他的床上”，是“同过了一个暑假”的徐州同乡。他对陈子实的评价很高：“为文真挚质直，对人对事，无不披肝沥胆、为公忘私、不慕世利、不自谋营。”姚尔觉在得知陈子实被日军残忍杀害的消息后，悲痛至极，“除了为他献上缕缕酸辛，两行热泪之外，还有心肠写些什么呢？”“一年之后再次听朋友重提旧事，方噙泪写下此文。”此文即《陈子实先生千古》，还有一个副标题是“为抗日惨死的烈士，随热河失去的记忆”，原载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6月4日《新闻报》上，作者署名“非非”，为姚尔觉在抗战时期使用的笔名。

然而，随着时光的无情流逝，物是人非，陈子实的事迹还是逐渐地淡出人们的视线，为世人所不知。 上图为陈子实故居的两张照片，左为陈松涛，右为陈子实。

陈子实的老同学

1982年，陈子实的老同学、上海政协秘书处的苗秀霖曾写过一篇《陈子实烈士略传》。从这篇回忆文章可知，陈子实原名陈绍绪，1902年生于徐州东南乡25公里凤冠山村，即铜山县吕梁乡凤冠山前陈家村，现在的徐州市铜山区伊庄镇冠山村。他的父亲叫陈学文，母亲周氏。陈子实的父兄辈因不识字，备受当地豪绰的欺凌，所以才下决心供其读书。陈子实在小时候就很是聪慧，先入冠山私塾，又到城头村学习音韵，作文赋诗。

“五四”新文化运动后，铜山县姜集办起铜山县第六高等小学，陈子实入第一班（高小一年级）学习。当时，这所高等小学的校长叫徐义修，因带头传播虚无主义，遭校董干涉，引起学潮。徐义修遂带50多名年龄比较大的学生在南京青凉山下创办建邺大学，陈子实也在其中。正是在这一时间段，陈子实始改名“绍绪”为“子实”。建邺大学名为大学，但其授的多为中学课程。两年后，这所大学因既无经费又缺少教员，不得不停课，陈子实也就辍学了。

1925年，经友人介绍，陈子实只身走南洋。对于这样的一段经历，姚尔觉在悼念文章中这样写道：“陈子实先生幼年与刘亚民、苗秀峰同学，受南社的思想影响最深（我知道中国之有南社，南杜为柳亚子氏创办，还是他同学刘、苗对我说的）。到了民国八年，又受邵力子氏主编的《觉悟》影响，言论行动，为地方顽固的人不容。挣扎的师友、便不得不忍痛四散了。他起初是弄点钱又跑到北大听课的，后来为了穷，就回到本县——铜山师范教书。就在那时候，受友人的约请，又只身南洋，先后任马来亚霹雳中学和丰兴中学校校长、星洲养正中学教员、华侨中学教员，一面教书一面致力社会事业。因此很负时誉，星洲人士，没有不知陈子实的。”“子实到南洋之初，本打算将教学所得积聚起来，预备到欧洲留学的。哪知他在南洋，亲眼看见侨胞所受教育的败窳，文化的幼稚，他就尽其私蓄，遍历马来亚等埠，调查南洋中小教育及文化事业实况，想计划改革它。以一贫困青年，如此努力侨胞公益，所以极受当地侨胞的钦敬。可是他也就因为舍己芸人，在南洋六年，仍像学生时代一样的穷，赴欧留学，终是个梦。”“子实在南洋发表的文章很多，正待搜集。在国可看到的有《南洋文化建设论》、《大家负起南洋文化的责任来》、《英属马来亚之教育概况》等篇，都载在暨大学出版的《南洋研究》上面。子实死的那年，仅止三十一二岁，若不遭惨毒害，他的贡献，将何限量？这是我们怎样的损失呀？”

侄孙女的回忆

在徐州民俗学会，有一个叫陈月霞的人，是陈子实的侄孙女。据她回忆说：“听家里老人说，1933年春天的一天，家里接到东北义勇军旅长韩凌阁的来信说，陈子实先生在宁城县老局子地方被日军杀害，全家悲痛万分。作为长兄的我爷爷，是一个从未出过门、目不识丁的农民，他上有老人，下有年仅13岁的大伯和12岁的我父亲，去找他的弟弟的遗骨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后来，由于战争，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中断，二爷爷的真正死因成了谜，他真实的身份，回国干什么等等我们均不知道，只知道是日本鬼子杀害了他。怀着对日军的仇恨，大伯和我父亲先后参加了革命。”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日本侵略我国东北三省并进兵关内。第二年的夏天，陈子实以《星洲日报》记者的身份，带着新加坡商会的介绍信回到南京。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国民政府华侨招待所却没有接待他，只好住旅馆，后又租房居住。三个月后，几经交涉，陈子实才得到了国民政府的介绍信。这一年的冬天，回到祖国的陈子实还抽空回到铜山老家，与妻儿相聚。在出国之前，他已娶妻生子，独生儿子叫陈松寿。与妻儿仅仅团聚了一周后，陈子实便又匆匆北上，借道去北平。故乡的亲人们那时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别竟成隔世。

来到北平后，陈子实受到义勇军后方总部朱子侨（东北军元老，自行在北平创立的抗日组织）的热情接待。陈子实与朱老先生多次商谈确定，一面在北平访问，一面寻找去东北义勇军营地的路线。在此期间，陈子实还抓紧时间进行了大量的新闻采访，报道了许多与义勇军艰苦抗战有关的事迹，邮寄回《星洲日报》登载，使南洋侨胞了解到了义勇军英勇抗战的情况。他在致星洲日报经理林霭民的信中这样写道：“自投虎口危则危矣；然为我三千万同胞计，杀身救国，义不容辞。”

1933年元旦，日军侵战山海关，威胁京津，还集中兵力于锦西，占领朝阳，准备进攻热河。陈子实在山海关失守后的一个晚上，于北平顺承王府采访了张学良将军。张学良对陈子实说：“日本帝国主义贪而无厌，危及华北，我军尽力抵抗，以尽军人天职。”在那次交谈中，张学良还将三张自己的照片签上名，一张赠给陈子实，另两张请陈子实转送《星洲日报》的主办者。

战火迫在眉睫，陈子实与朱子侨商量，决定提前去往东北边城朝阳进行战地采访。1933年1月中旬，朱子侨选派10余人的武装卫队，乘车护送陈子实先到承德，次日再继续向朝阳方向前进。不幸的是，在途中，陈子实等人与沿朝阳公路向西进犯的数十名日军遭遇。由于寡不敌众，再加上护卫陈子实的卫队使用的都是近战的手枪，陈子实等人不得不撤向公路边。最终，在日军的跟踪追击之下，陈子实负轻伤被捕。

关于陈子实牺牲的情况，沙万川在其《老局子河惨案与陈子实》一文中是这样描写的：“从老局子河畔离溜歪斜走下一个人来，走到南沟门就打起转儿来。到眼前一看，他的双眼被挖去，鼻子被砍掉，全身血肉模糊，喉咙里还能发出‘吼喽吼喽’的声音，身体时而打转儿，时而坐下，时而站起，使人惨不忍睹……凛冽的寒风刺着活着人们的肌骨，它又加速受害者的死亡。受残害者一动不动地躺在高秀山的树林里。在日军的铁蹄下，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死人是司空见惯了的，但没见过像这个人死得这么惨！”

刘少奇的来信

根据记者现在能掌握到的一些简单史料可知：1985年，徐州作家董尧先生在铜山县（现铜山区）政协文史委员会工作时，收到他的一个朋友、在睢宁县政协做文史工作的王行思寄来的一篇旧文。这篇文章，正是五十年前那篇《陈子实先生千古》。陈子实的事迹深深地打动了董尧先生，他把这篇文章加了注释后，发表在1986年出版的《铜山文史资料》第6辑上，又在《徐州日报》撰文，向社会征集陈子实生平事迹的线索。作为交流材料，《铜山文史资料》第6辑在被寄送到徐州周边各市县政协等单位的两个月后，董尧意外地收到了一封安徽省淮北市政协的来信，写信的人正是陈子实的独子陈松涛，时任淮北市政协副主席。“有心栽花花定开”，多年以后，董尧回顾自己的文史工作时，欣慰地说。

陈子实牺牲那年，陈松涛才12岁，只知道父亲去了南洋。1941年，21岁的陈松涛在家乡吕梁参加了地下党，在邳睢铜地区打游击，解放前曾任邳睢联络部长、宣传部长，文革前先后任泗县县长、县委书记，宿县地委和蚌埠地委宣传部副部长等职。

1986年夏天，陈松涛从《铜山文史资料》第6辑上得知父亲牺牲的线索后，立即与董尧先生取得联系并致信新加坡《星洲日报》，希望能够得到陈子实在南洋时的相关资料。与此同时，陈松涛还给宁城县委统战部来信，请求帮助寻找父亲的遗骨。因地址不详，几经周折，陈松涛的信才被寄送到了星洲日报社。星洲日报社非常认真地查找资料，寄回来一大包资料，不仅有《铜山文史资料》里刊登的那篇文章，还有当年《星洲日报》在陈子实牺牲后的纪念专刊复印件。复印资料中，详细地记述了陈子实的生平、事迹和牺牲经过。

新加坡南洋华侨中学校长杜辉生在给陈松涛的回信中，首先向本校前教员陈子实先生致敬，信中说：“1987年5月8日来函经已收到，谨此向令先翁、已故本校前教员、抗日烈士陈子实先生致敬。

有关查找刊登在星洲日报有关陈烈士牺牲和开追悼会资料一事，因为星洲日报社址在日军占领新加坡时，被日军《昭南日报》征用作为报址，所有星洲日报战前资料到战后已荡然无存。现只有新加坡国立图书馆保存有战前星洲日报的显微影片，现附上二张复印有关《陈子实追悼专号》，就是从该馆所保存的1933年5月7日《星洲日报星期刊》第十及十一期《文艺周刊》的显微影片放大复印而得。虽然复印品不很清晰，但希望之能作为证明陈先生抗日牺牲的资料。至于故陈先生在本校任教时的同事，是否有健存者，因已事隔四十余年，实难追查，请见谅！”这封信的落款时间为1987年6月7日。

宁城县统战部接到陈松涛的来信后，十分重视，还在老局子村召开了亲历人座谈会。在这次座谈会上了解到：1933年约2月，人们见到有一中等身材、身体比较瘦弱，身穿灰布衣服，脚穿家做便鞋的人，眼睛被挖掉，舌头和鼻子被割掉，牺牲在老局子村绅士高秀山的树林里。

按当地习俗，讨饭、遇难等人死在谁家的土地上，就应该由谁家负责安葬。于是，高秀山派了三个小牛倌将尸体埋葬在双叉子沟对面的老局子河东岸一个崖头上。第二年发洪水，河岸坍塌，坟就被冲走了，陈子实的遗骨没能保存下来。

当年参加埋葬陈子实的三个小牛倌当中，有一个10岁小牛倌儿叫崔振起，在开座谈会那年已是一个62岁的老汉了。据他回忆，在安葬陈子实时，长工们从死者身上发现了一封介绍信，交给了高秀山。不久，高秀山将这封介绍连同一些死者遗物交给了路过当地的热河地区抗日义勇军旅长韩凌阁。韩凌阁进关后，写信给北平的朱子侨等人，介绍了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方使一些人知道了陈子实的下落。

姚尔觉听到这一噩耗后，写道：“他——子实，那么热情！那么为公忘私！那么自强不息！而死得这么惨！这在殖民地的国民，或者就命该如此！”“唉！子实！你是唯情主义者，为国难，为同胞，为反帝而死。宁求人知，然而后死的我，也太对不起你了。”与陈子实素昧平生的读者陈刚父在1933年的《哭陈子实先生》一文中写道：“士得知己，终身不忘，余读子实文，引为知己者久矣。外患亟矣，寇入深矣，国家存亡，在此一息。子实先生，为海外之华侨而死，为东北之同胞而死，余之慨感，又曷能自已耶！”

1990年，陈松涛退休数年后，以70岁高龄携妻子来到宁城老局子，祭奠了父亲。陈松涛在徐州的女儿陈忠侠回忆说，爷爷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家乡了，爷爷还有一个女儿，在铜山张集居住，多年前已经去世了。听家人说，爷爷牺牲后，刘少奇曾经来过信，后来这封信被一个婶子拿走剪鞋样子去了。

1998年3月，在时任安徽省民政厅厅长的李宏塔（李大钊的孙子）的关照下，在历史资料的佐证下，民政部确认陈子实为烈士，陈松涛在家乡的凤冠山下为父亲立了纪念碑。2015年11月8日，记者节的当天，陈子实的纪念碑正式迁入徐州市吕梁山风景区新建成的凤冠山烈士陵园。

1946年，姚尔觉到延安后，经刘少奇、邓颖超的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1951年在海南去世。2005年，陈松涛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