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钟叔河先生的最新游戏笔墨
临近2020岁尾,姚峥华应邀去郑州松社开讲“书有独钟钟叔河”。行前她致电钟老,说自己很担心人微言轻到时候讲起来份量不够。她希望钟老能给郑州的读者讲几句话,算是为她这趟河南之行保驾护航。
钟老说:“你去讲我,我很惭愧,我也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写几句话我倒可以答应你。”
过了几天,钟老就寄了快递过来。他竟然郑重其事地写了一首十四言白话诗——
第一稿。
赫胥黎著天演论为著名演讲大师
他说过演讲时最好设想听众无知
但小姚去郑州千万不要相信这话
因为我知道的郑州朋友个个不痴
如曹亚瑟如胡竹峰如李韬马国兴
都很有知识很有思想很值得敬重
我相信郑州的听众绝对是高水平
在那里你将会有一场高质量互动
十四言白话诗一首送姚峥华
庚子大雪钟叔河于念楼
钟叔河先生年过九十,天天高居长沙念楼,编书写书,几无闲暇。他肯费心耗神作此白话诗,且句句斟酌,改定抄清,自是因他厚爱晚辈,为人为文皆认真、诚恳。在我想来,却未免让他老人家浪费了时间。
可是钟老不这么认为。
那天我打电话问候并感谢钟老。“钟老您身体还好吧?”我问。
“好是好不了啦。”听筒里传来钟老著名的“平江口音难懂普通话”。“就是还活着而已喽。”
钟老言谈中常常有这样不动声色的幽默,听者往往忍俊不禁,我则会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毕,我说:“钟老您还有时间写白话诗,真是新鲜。”
他说:“你也看到了唦?我寄出去后又改了几个地方。那位胡竹峰不是河南的朋友,需要换个人名。还得押韵唦。你念念,我告诉你改什么地方喽。”
我于是大声朗诵,边读边笑。我说可以用各种声调和节奏念,可以是快板儿书,也可以是rap说唱。钟老听了也呵呵笑。
“我给你讲,”钟老突然严肃起来。“这游戏文字还是可以写写的。不要小看游戏笔墨。传统的对联、打油诗、集联、集句、改写唐诗,都是游戏文字,写好并不容易。陈寅恪当年出考题就出了'孙行者’要求对下联唦。许多考生答不出唦。也有答得比较好的唦。像'胡适之’'祖冲之’这样的,已经很好喽。古人有话要说,又不好直说,就喜欢以游戏笔墨说出来。现在我们也可以写写。”
钟老又讲到笔记文体,说应该提倡写短文,最多不超过三百字。又说你们可以在报纸上搞个“百字文”大赛,不要怕人家说是游戏笔墨。
说来也真是巧,那天通完电话,睡前读了一段《管锥编》,发现钱锺书先生正好也讲到游戏笔墨——
“涉笔成趣,以文为戏,词人之所惯为……。”又说:“盖修词机趣,是处皆有;说者见经、子古籍,便端肃庄敬,鞠躬屏息,浑不省其亦有文字游戏三昧耳。”
(钱锺书《管锥编·老子王弼注·十八》)
赴郑州前两天,突然收到钟老快递。打开一看,钟老把他的十四言白话诗又改了一遍,又抄了一遍。如下——
赫胥黎作天演论为著名演讲大师
有名言演讲时应设想听众为无知
小姚你去郑州可千万别信他这话
因为我所有河南朋友个个都不痴
如曹亚瑟如马国兴如李韬黄冀舜
都很有知识很有思想很值得尊重
故我说郑州广大听众绝对高水平
你和他们定会有一场难忘的互动
十四言白话诗一首送姚峥华往郑州
钟叔河时年九十
对比前后两稿,文字润饰改动多处,读起来更顺口,“河南朋友”的名字也有调整。
钟老以此向我们示范了对待游戏文字的态度:说是游戏文字,读着轻松有趣,貌似得来全不费功夫,实则作起来更需严肃认真。既要别出心裁,又要好玩有趣,铁鞋踏破,谈何容易。
到了郑州,出示钟老诗作,满座皆称奇道妙。松社主人刘磊紧急召集诗中所提曹亚瑟、马国兴、李韬诸友到场签名;又接连两天组织缺席者补签,在场者加签;又安排善钤印者盖章诸事,分享钟老带给大家的文字机趣与笔墨乐趣。几番添斤加两之后,钟老的诗笺就变成了下面的样子——
签名者(自左至右):李韬,马国兴,连真,姚峥华,思郁,曹亚瑟,刘磊,戴建华,胡洪侠。
一次由钟老开启的“文字游戏”之旅暂告一段落。欲知后事如何,且待签名者陆续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