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夜晚（2）
摸秋图（图片来源于网络）
2
回家的路上，五伢子哈欠连天。刚才散场的时候，他想找到三燕、公狗结伴走，可哪里找得着他俩的人影？进了堰村的地界，路上的人渐渐稀少，白月和他走得很孤单，只隐约看见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两三个人在边走边抽烟，几星烟火一闪一闪的。他已在打瞌睡了，一点也不怕辜负了今晚的好月色。而此时中天上的那枚月亮，圆得就像一个偌大、香甜的月饼，又格外的澄莹、皎洁，如水的清辉铺满了大地，满世界都沉浸在一种清朗、纯净、柔美的意境里。多好的月夜呀！白月简直有点陶醉了，忍不住想和五伢子说点什么，转头一看，却见他走得歪歪扭扭的，就像一个醉汉了。
白月暗自笑了，叫道，五伢子，五伢子。
他轻声嗯了一下，依旧走得东倒西歪。白月又推了他几把，他还是半梦半醒的。
白月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有点犯难了。这时，左手触碰到了衣兜，她顿时冒出了一个主意，但她又有些不情愿，犹疑了一阵，终于还是下了决心，把兜里的东西掏了出来，打开了包装纸。
她掏出来的，是一块小小的、薄薄的月饼。那时候，乡下的孩子哪有什么好东西吃呀。一年在中秋吃上一回月饼，已是非常奢侈的事情了。那时候的月饼，其实也很简单、粗糙，就是在小麦面里包了点红糖而已。这个中秋，白月拥有两块这样的月饼。一块刚才已拿给五伢子吃了。其实那块给他吃，她心里都是舍不得的，她也不过是个大孩子呀。但她到底还是给了，她更心疼五伢子。看着他吃月饼时那个贪婪的样儿，她有种说不出的快慰。这一块呢，她原本是留给自己的，留着今晚，就着月光美美地吃下。她也不能太亏了自己呀。而现在，为了帮五伢子赶瞌睡，她考虑再三，还是拿出来了，拿出了这最后一块月饼。香香甜甜的月饼。
白月又叫，五伢子，五伢子。
他又嗯了一声，迷迷糊糊地问，什么味儿？
白月笑了起来，说，你的鼻子呀，比狗子还灵呢。什么味儿？月饼的香味呗。想不想吃？
他立刻像换了一个人，眼睛睁开了，走路也不晃了，高兴又略带不满地说，好呀，你还藏有月饼，怎么不早拿出来呢？
白月用商量的口吻说，这块月饼咱俩分了吃好不好？
他想了想说，那我得吃大半块，你吃小半块。
白月生气了，说，我已让你吃过一块了，凭什么这块你还得吃大头？
他伶牙俐齿地回应道，谁叫你比我大呢，大的就得让着小的。谁叫你是我小姨呢，小姨就得让着侄儿，长辈就得让着晚辈。
白月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说，噢，这会儿你就晓得我是你小姨啦！
白月歇住脚，放下肩上的椅子，腾出手来，掰开月饼，月饼好象变成了两块，其实呢，她右手掰下的，只是比大拇指稍大些的那么一点点。她将左手伸给了他，他欢呼雀跃，瞌睡早不见了踪影。她把右手挨到自己嘴边，细细地咀嚼着、品咂着。可那一点点月饼实在太小，她还没有品够其中的好滋味，碎沫早已滑进了喉咙。白月难免有些怅怅的，但看见五伢子那个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又高兴起来，喝道，慢点吃，别噎着，又没有哪个抢你的！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身后有隐约的说话声。接着，后面传来了清晰的叫喊。一个声音喊：请问前面走的是堰村的李明同学么？另一个声音又喊：是堰村的五伢子么？都是模仿着小胡子的腔调，听起来怪搞笑的。五伢子听出来了，是公狗和三燕在叫他。他兴奋地大叫，三燕、公狗，你们怎么掉在后头啦！
俩人走近后，一个劲地问他：你刚才怎么就弄丢了呢，还让小胡子用喇叭满世界找，那个眼睛长在额上的家伙，竟然肯帮着一遍又一遍地叫？
他很是洋洋得意，却又为三燕、公狗污蔑他弄丢了而深感恼火。他急于洗刷不白之冤，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我哪会弄丢呢？我是故意躲起来了……
他竟然忘了，白月就在旁边呢。三燕、公狗哈哈大笑起来，腰都笑弯了，白月愠怒地追着，赶着，要揍他，嘴里还骂着，你这个小兔崽子，竟敢哄我，耍我！
接下来的路程，就不再寂寞了。三个人热火朝天地扯起了《董存瑞》，三燕学着董存瑞的样子，大义凛然地叫道：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冲啊！公狗也大叫：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冲啊！嗓门盖过了三燕。五伢子更是不甘人后，叫得尤其响亮：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冲啊！白月瞧着这三个疯疯癫癫的小男伢，笑得一脸灿烂。
三燕说，《董存瑞》虽好看，但还是赶不上《英雄儿女》。王成那句“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比董存瑞这句“为了新中国，冲啊”可带劲多了！
五伢子鄙夷地说，“为了新中国，冲啊”怎么不带劲啦了！他故意跟三燕唱反调，其实他也喜欢《英雄儿女》，喜欢王成。三燕每次聊起电影时，都会提及《英雄儿女》，好像王成是他爹似的。三燕之所以爱提《英雄儿女》，并不是真有多喜欢，而是他家曾放过一场电影，放的就是《英雄儿女》。《英雄儿女》便成了他炫耀的资本，时不时就会从他嘴里蹦出来。他家放这个电影已是一年前的事了。当时三燕的二姐出嫁，他的副村长爸为了显示干部家庭的排场，要求男方必须在女家这头放一场电影。按本地的习惯，姑娘伢出嫁时如果要放送嫁电影，就得男方出钱去请电影队。但放电影不是一两个钱，一般人家是请不起的。三燕那个长得像饭甄子一般粗的二姐夫虽然手头并不宽松，但为了遂岳父的愿，还是硬着头皮请来了电影队，请来了小胡子。
三燕并不在意他的反驳，依旧兴致勃勃地对《英雄儿女》品头论足。他心头酸溜溜的，心想我家什么时候也请一场电影就好了。等我家放过了电影，三燕就不会再这么牛皮哄哄的了。他想过了，他家放电影，最好是冬天。冬天，他家屋旁那一大块水稻田早已收割了，干干爽爽的，正闲着呢，是一个天然的大广场，只怕一两千人都容得下呢，刚好用来轰轰烈烈地放场电影。可不能像三燕家那次放《英雄儿女》，白幕布就挂在屋前的墙上，场子太窄了，坐不下几个人，惹得四面八方赶来看电影的人都骂骂咧咧的，怀着一肚子莫名火，怪三燕家太小气。只是，他是根独苗，不像三燕还有个出嫁的二姐，他拿什么理由让他爸答应放场电影呢？谁个掏钱来请这场电影呢？这是问题的关键，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很头痛，感到懊丧和泄气。
踏着一地月光，不知不觉已快到家了。他又感到了困意的袭扰，公狗却突然说，咱们去哪几家呢？
他感到莫名其妙，就问，什么去哪几家？
三燕不满地说，你忘啦，今天是中秋呢，咱们得去摸秋呀！
他恍然大悟，他一心只惦记着看电影，竟把这桩大事给忘脑后了。摸秋一年才弄这么一回，一定不能放过，而且还要摸个尽兴，摸个圆满呢！他顿时精神大振，说，去惠芳妈家的菜园摸高粱（甘蔗）吧。我那回被蜂子蜇得鼻青脸肿，还不是惠芳妈一次又一次跑过来挤出奶水帮我揸抹，才总算消了肿，断了疼。按这里的习俗，摸秋是有讲究的，摸谁的秋，还带有敬重谁，瞧得起谁，报谁的恩的意思呢。
三燕说，去庆鹏叔家的菜地摸橘子吧。去年我扒别人的拖拉机摔下来折了腿，幸亏庆鹏叔背着我往医院跑，不然我现在就成个瘸子了，走路就会变成这样子。说着，三燕故意跛着腿一高一低地走了几步路。
白月也凑过来说，我也去，去杨小年家屋后摸花生。上年我在棉花田里短尖时忽然晕倒了，得亏杨小年及时发现，不然……
公狗却打断她的话说，你就不用去了吧，你又不是小伢子了！
白月瞪大眼睛说，我怎么不是小伢子！我才比你们大几天！她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只有摸过了秋，吃个鼓鼓饱饱的，未来一年才会圆圆满满、顺顺当当、健健康康的。再说，对高粱、橘子、花生什么的，她也有点儿嘴馋呢。
四个人借着月色，先去掰了人家两根高粱，三燕和公狗吃一根，五伢子和白月吃一根。白月将高粱剃干净，在椅背上用力一磕，高粱啪地一声脆响，就断成了两截。白月平素最爱吃高粱了，她感觉把高梁那清甜的汁液吞下去，心儿都甜透了，美死了。她就用商量的口气对五伢子说，我吃蔸子（靠根的这一截），你吃尖子（靠梢的那一截），好不好？
他却一点情面也不给，嚷道，那怎么行，谁不知道蔸子比尖子甜！
白月就有些失望，气咻咻地说，我两个月饼都给你吃了呢，我就吃了指头那么大一块，你晓不晓得？这会儿只是要你把个高粱蔸子让给我，你都不乐意，你的良心都叫野狗子叨走啦？
见白月生了气，五伢子也发觉自己是做得过分了，忙改口说，好吧，既然你求我了，我就把蔸子让给你好了。但他还是不大舒服，在心里嘟囔着：哼，还直要我叫小姨呢，哪像个小姨的样儿！
去摸人家的橘子时，白月又生了一回气，不过这次是冲着公狗。公狗摘了两个橘子放进衣兜后，竟又掏出个小布袋来装橘子，瞧那架式，是准备满载而归的。白月喝斥了一声，放下！摸秋是有规矩的，可以放开肚皮吃，但不能糟蹋东西，更不能往家里带上许多，那样就成小偷了。公狗嘴硬，说，不用你管！白月说，我偏要管！五伢子和三燕也在一旁嘲笑公狗太贪心。公狗耷拉着头，悻悻地收起了布袋。
该去摸秋的人家都摸了个遍，四人顺着松松软软的田间小路往回返。夜深人静了，铺天盖地的还是清清朗朗的月光，还有各种虫子细细碎碎的啾唧声。五伢子边走边咂着嘴，一副回味不尽的样子。三燕边走边揉着肚子，满足而夸张地哼叽着。公狗呢，直嚷牙酸得不行，他刚才恨不得把未能装进布袋里的橘子都装进肚子里，吃得太多了。白月走在最后，走两步就低头看一看身上穿的鹅黄色的褂子。刚才吃橘子时不小心滴了些汁水在上面，她一直在为弄污了衣服而心疼着呢。
一行人路过一口水塘，公狗笑嘻嘻地说，你们猜猜，今晚有几个月亮？刚才发生的一点不愉快，公狗似乎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三燕歪着头说，嗨，这还不简单，天上一个，塘里一个呗！
公狗说，错！
五伢子和三燕齐声问，怎么错了？
公狗往身后一指，得意地说，喏，那不是还有一个吗！这塘边立着的月儿啊，比天上的，塘里的，还要好看呢！
这话谁听了不受用呢，但白月还是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嘟着嘴说，好啊，你个小毛伢子，竟敢油嘴滑舌地戏弄我！她跑上前去，叫嚷着要狠狠地揍公狗，公狗唉哟叫唤着，虾着个腰，抱着脑壳，像只受惊的兔子，早跑得远远的了。五伢子和三燕放声大笑，几乎笑岔了气。
这开心、放肆的笑声，在乡村宁静的夜空，袅袅地飘得好远，好远……
多年以后，五伢子才意识到，他这一生，经历过的最难忘的中秋，最美的月夜，只怕也就是记忆中的那个晚上了。那份单纯的快乐，那样的朗笑，那种无忧无虑，那般懵懂、顽皮与天真，只会属于少年，只会属于，那个少年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