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应镠先生谈 “中国文化的形成”

中国拥有着悠久的历史,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是中华文明成果根本的创造力,是民族历史上道德传承、各种文化思想、精神观念形态的总体。今天我们看:中国文化的形成。

最早记载我国文化的文字材料,当从《论语》说起。孔子心目中的夏礼、殷礼以及周礼都指的是文化。夏尚忠,殷尚鬼,周尚文,三代文化各有特点。但殷夏相因,周殷相因,又都有损益。损益和我们经常说的“批判继承”的意思差不多。
春秋时期,诸侯国的文化并不完全相同。齐、鲁是邻国,但孔子认为齐国要和鲁国一样,还得来一个变化。晋国秦国,一在山西,一在陕西,仅仅隔了一条黄河,但晋国的文化比秦国高得多。晋国和狄族关系很深,晋文公重耳就娶了一位狄人女子季隗为妻,生了两个儿子。季隗的姐姐嫁给赵衰,生了一个后来成为著名政治家的赵盾。戎狄蛮夷,当时是为中国(中原的诸侯国)看不起的。

秦国,历史记载上说它僻处西戎。楚国,也被视为蛮貊之邦。《孟子》上有陈良、陈相到中国来留学的记录,说他们是楚国人,喜欢周公仲尼之道,才到北方来。这已是战国之时了。楚文化是很高的,和中原不断交往,中原的文化也影响了它。屈原在《离骚》中所表现的思想,就是个很好的证明。三家分晋之后,赵国与胡为邻,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史记赵世家》有一段武灵王和肥义的谈话,“胡服骑射以教百姓”,当时也是一种改革。胡人对中原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两汉通西域,大大扩充了人们的眼界。身毒(印度)早就和蜀有了往来,蜀产邛竹杖和蜀布是张骞亲自在大夏见到的。大夏在今葱岭以西乌浒河一带地方。大宛马(汗血马)、苜蓿、蒲陶都是从西域来的。其觳抵(即角抵,宋曰相扑)奇戏也传入中国。但最重要的是佛教东来,影响于我国文化者甚大。

十六国时期,后赵以佛教为国教,说佛是胡神,大和尚佛图澄在政治上还起过重要作用。后魏都平城,云岗大佛,凿山而成,为我国艺术之瑰宝;迁都洛阳之后,继续经营龙门石窟,直到唐代还没有停止。佛教石刻艺术,可说是数也数不清。四川乐山大佛、大足石佛……处处留脚迹,千百年来,为中外人士所赞赏。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我国各族活跃于历史舞台的时期。许多族在黄河流域建立了国家。汉族则大抵偏处江南,和南方各族有进一步交往。这时,汉族文化对各民族的影响是极大的,这就是所谓汉化。各族对汉族影响也不小,特别是这时统一了北方的鲜卑。北魏时,不少汉人迁到了魏的北边,都胡化了。高欢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后来高氏统治了中国北方的东部,更多的汉人鲜卑化了。颜之推在《家训》中,说许多人争着学鲜卑话,学弹琵琶,服侍公卿。宇文氏本匈奴,宇文泰入关,追随者多鲜卑。西魏时,改汉姓为胡姓,如李唐先世赐姓为大野。所谓府兵制,即鲜卑兵制,径取鲜卑部落之制以治军,主将改为胡姓,其所统士卒都改从主将之胡姓。《朱子语类》卷一三六《历代三》,说:“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太宗皇后长孙氏,为拓跋氏所改,是后魏的宗族十姓之一(《北朝胡姓考》)。这一时期,是既有汉化,也有胡化的。特别是宇文泰,他既实行鲜卑兵制,又重用苏绰父子,实行“六条诏书”,完全吸取了汉族的统治经验。

唐代文化是我国封建社会中的一个高峰。其所以成为高峰者,原因不少,但胡汉融合、汉越融合是一个原因。
唐太宗自称天可汗,他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他以为这是他能服天下的一个原因(《通鉴》卷一九八贞观二十一年五月庚辰条)。陈寅恪以为则天专政破格用人之后,阉寺多出于今之四川、广东、福建等省,当时都是边地蛮夷之所居,颇疑其为蛮族或蛮夷化之汉人;安史乱后,河北社会亦“全是胡化”。安禄山即西胡种,其胡化也就是中亚胡族在东突厥复兴之后迁徙于河北之地的(详见《唐代政治史论述稿》上篇)。元稹、白居易是中唐的两位大诗人,其氏族都不是汉人。稹出拓跋,魏昭成皇帝为其十代之祖。白为胡姓,和西域之白或帛氏有关。龟兹有白氏王朝,吕光(后凉创建者)灭龟兹,其沙门和乐工来中土的颇不乏人(《旧唐书》卷一六六,《元白诗笺证稿》,《北朝胡姓考》)。盛唐时,李白自四川东行,其先世曾居碎叶,这地方即突骑施游牧之所。

辽金夏元,即契丹、女真、党项、蒙古,与我国文化形成之关系,有丰富史籍可为释证。元代政治势力,远及东欧,其时所谓西域自今新疆以西,包括波斯、大食、小亚细亚以至东欧。陈垣作《元西域人华化考》,说:“百年之间,作者至三十余人,著述至八十余种。经史词章老庄申韩舆地艺术阴阳医药之属,无不具。”元遗山(好问)为金代大诗人,其出京诗云:“塞外初捐宴赐金,当时南牧已骎骎。只知灞上真儿戏,谁谓神州遂陆沉。”放在宋人诗集中,是看不出任何不同的。
1980年我在大同,看到辽代佛寺,颇惊叹其为中国文化的一朵花。山西太原西边晋祠的宋代侍女像,细腰高髻,十分妍美。和唐人妇女塑像相比则甚不同。唐塑丰满而宋塑纤美,犹如书法,虽然都属上品,但颜、柳风格则大不同。在生活日用品中,瓷器是足以代表我国文化的。宋元明清也各具特色。宋瓷朴茂,清瓷精美,明瓷介乎二者之间。这是只要到博物馆去,一看便知的。元代对外,无分海、陆,都是开放的。中国文化就不仅西流东传。至明代后期,耶稣会来到中国,为徐光启等所信奉。西方科学技术东来,很快便为中国学者所接受。此风延至清初,康熙亦醉心西方之学。后因宫廷内争,西人被逐,而西学亦息,不仅一些历家排斥西法,地球绕日之说也受到非难。

鸦片战争后,西学与枪炮俱来。学习西方,便成了当时先进的中国人的任务。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有一段话是说得很对的:“自从1840年鸦片战争失败那时起,先进的中国人,经过千辛万苦,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洪秀全、康有为、严复和孙中山,代表了在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那时,求进步的中国人,只要是西方的新道理,什么书都看。向日本、英国、美国、法国、德国派遣留学生之多,达到了惊人的程度。国内废科举,兴学校,好像雨后春笋,努力学习西方。”他说,这些都是新文化,和旧文化是对立的。从这个时候起,先进的中国人,对于旧文化也就开始批判了。
五四运动正式提出来要民主和科学,打倒孔家店,反对庙堂文学。中国人是一点也不保守的,正像过去以中原文化为中心,广取蛮夷戎狄之长,后来有许多民族实行汉化,实际上是汉化、胡化一起来,匈奴化、鲜卑化、羌化……也就是所说的民族融合。驰名中外的已故历史学家陈寅恪说他“为不古不今之学”,在史学这方面,他是足以代表中国的,正如鲁迅在文学上也代表现代的中国(鲁迅从辑佚、校勘以至写小说,作杂文,为新旧诗,写字,读外国书;陈寅恪通多种西方语言,在德国留学所学的是语言)一样。

有一件十分应当使人注意的事。凡治中国学问的人,向西方学习得认真的,便有卓著的成就。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至今俱为名著,能说不是受了西方的影响吗?梁启超学习西方是很认真的,我国史学脱离封建窠臼,他有开山之功。近代西方的文学,对我国新文学的发展不也是他山之助?自然科学和技术,就更不必说了。这就犹如佛学之于经学,一经结合,便成为影响我们近古的理学,对中国古代文化,起了不能轻估的作用。
正文/程应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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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讲演录》
程应镠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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