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 （长篇连载）庄园梦 2
一辆摩托车一溜烟驶进了双土村，马达声停歇在了金家庄园的大门口，来人是县文化局副局长杨卫东，他穿着英国式造型的粗花呢制作的蓝灰色“田园式”西装，白色的衬衫，黑色的皮鞋擦得铮亮，略见发福的脸和啤酒肚，原来是微卷的黄发和稀稀拉拉的络腮胡子，长长的鬓角是他精心留起来的，猛一看很像俄罗斯血统。
他问金贵石先生，街上有人告诉他，进金家庄园要走东边小门，大门除了过年两天开着，平日一直关着。杨卫东把车停到门诊部门外，金贵石的大儿子迎了出来，十分热情地打着招呼，当他知道客人不来看病，是来找金先生的，他的热情立即降了一半，他指指后院，懒懒地说：“在后院的老屋里。”然后就转头分理他的药盒子。
“谁啊？”金贵石听到了来人，吐了一口老痰，从院子深处走过来。“是我，金先生，杨卫东。”“啊，啊，杨局长啊，屋里坐，屋里坐。你咋有时间来俺这圣人不到的地方啊。”“今天我可不是代表官方啊，我是来看看您的收藏的，听说你的‘文革’藏品海了！”“徒有虚名，哪里有那么多啊。”
金贵石领着杨卫东转过影壁墙，走过青砖铺就的老院子，登上三层石台阶，跨过高高的门槛，登堂入室。然后，金贵石让杨卫东坐上上首太师椅，这是清代初年祖上传下来的真正的黄花梨木质太师椅，杨卫东虽然坐惯了交椅，这么高档奢华的椅子他还是第一次坐，他总觉得屁股底下有一些钻石或金沙子，让他心神不安。他环视四围，只见正面墙上悬挂着福禄寿中堂，两边高悬着皇帝御笔祝寿词，挂在西墙面上的横匾“善行可风”。这块横匾是金贵石从邻居的灶火屋里买回来，匾的背面当了好几年菜板子，伤痕累累。
金贵石坐在下首太师椅上，六十多岁的金先生，穿着一件深灰色华达呢中山装，相比又白又胖的杨卫东，他茶褐色的脸蛋更像是非洲有色血统，他右手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拇指与食指一捏一捏的，啄出一根泉城香烟，很像猫捉老鼠的动作，他没有虚让客人，直接叼到嘴里，用火柴点着，吐一口烟雾，自己悄没声地抽着。他问杨卫东：“你喝水吗？”“不喝，不渴。”杨卫东忙摆手说，他了解金贵石，性情耿直，讲义气，生活小节有些怪异。只见金贵石一把小茶壶不离手，沏了茶直接用壶嘴喝，自斟自饮，八仙桌上还有一只搪瓷缸子，上面写着“毛泽东思想放光芒”，画着主席四卷由红丝线系着，金色构线的稻穗图案，他有时也用这个缸子沏茶，但是别人是不许动的，若客人真需要，他会另外拿出粗瓷大碗给你倒白开水喝。
“毛泽东思想放光芒”，杨卫东一字一字地读出声来，金贵石说：“是黑体字。”杨卫东一脸疑惑地望着金先生，说：“明明是红体啊，红色的字啊。我不会写不会画，可是这个我还是知道的。”“啊，啊，是红色的，红色的。不会写不会画不要紧，你是有文化的领导，有文化……”金先生干咳一声，为了摆脱尴尬，忙转移话题：“最近，你没有事吧？”作为老熟人，金贵石关心的是中央拨乱反正，是否能影响到杨卫东的仕途，杨卫东说：“没事。没事，我转正时，地方派性已经缓和了。咱既不是支派，也不是轰派，也不是逍遥派，怕啥呢。”
金贵石说：“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曾在县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时，支派的人若敢与轰派的老朋友来往，或者说话比较客观，说双方互有优点也都有缺点，那两派都不讨好。你就是逍遥派也做不成了，你会被孤立。我就是这样被挤兑下来的，他们说我不吃葱姜蒜，是异类。他们本想批斗我，卫生系统下通知，要明天到县剧场里批斗我，可是苍天有眼，一夜下了一场一尺厚的大雪，这事不了了之。不出一个月，我就被辞退回到了老家种地。”。当他讲完“文革”经历，他还特别说到一句话：“什么是幸福？年轻时觉得追求幸福不简单，到老年才知道——简单就是幸福”。
“金先生，咱欣赏欣赏您的收藏吧，可不可以啊？”杨卫东话归正题，金先生说：“你等等，我有两个黑釉汉代陶罐，还需要你帮着长长眼呢？”他走进黑洞洞的里屋，也就是正堂的最东边的一间，他沿着陡峭的楼梯，到阁楼上抓起两个陶罐，一只手里一个罐子，小跑似地跑下楼，他在楼梯上如履平地，健步如飞，让杨卫东很是惊讶很是景仰。“好东西，好东西。应该很值钱了。不过，我不懂的，看不出真假。”“谦虚不是，你是管文物的，不，是管管文物的，你见的比我多。这个陶罐是真的。待会儿，我领你看看我的庄园。”
“老金啊，庄园我看过两次了，这回我是来欣赏欣赏你的“文革”藏品的，能给个面子吗？”“当然。当然。你是领导，又是行家，让你看是我的荣幸啊。我的收藏都在阁楼上，楼梯就在里屋里。走！”他两手提着黑釉罐子，领着杨卫东走到里间，走上黑洞洞的楼梯，直到第二层的阁楼。阁楼上三面是文物立橱格子，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收藏规模，他一下就跃上了博古架的台面上，敏捷地把两个黑釉汉代陶罐放回原处。更让杨卫东惊讶的是他的“文革”收藏，当他从立橱后拿出一卷一卷的主席画像或绣像，一张一张的油画或版画，巨幅的有十几米长，据说是省某大会议大厅里替换下来的。
他说：“‘文革’眨眼就过去了，好多看似平常的东西，现在都成了宝贝了。封建朝代再牛皮，留下来的也就几枚铜钱，政治风潮再猛，沉下来的也就几枚纪念章，成了藏品它就都老实了，你看看，都在这里。”历代铜钱，银元和纪念币，杨卫东简直看花了眼，不住地啧啧称赞收藏太丰富了。金先生先展示了“文革”书画类，有黄君璧的山水立轴，各种刺绣主席像，巨幅主席像印刷品，然后又开始展示他的纪念章，主席纪念章都在纸盒里，由报纸隔开若干层，瓷质、铜质、银质、竹质、塑料的，各种质地都有，而且绝少重复，他说这些像章能卖上万呢，他特别挑出一枚竹质像章，向杨卫东推荐说，“就这个玩意，值2千块呢。若有合适的买家，我就卖掉。”
这时，杨卫东满脑子的历史记忆被唤醒：红旗、战鼓、忠字舞、语录歌、语录操，红色，是民族传统的吉祥色，也是他的幸运色，他一直官运亨通，他经常重复梦见红楼梯。金贵石说：“其实，好多生活用品，也会很快成为文物的，比如村里的纺线车、石磨，将来割麦子的镰刀也要收藏的。收藏收藏，收藏家要收地来，藏得住。收藏家要有些钱，关键要有眼光，收藏来收藏去，最终收藏的是自己的眼光。没有眼光，别沾这一行”。
杨卫东哼着，他恍惚间，用余光发现了另外的藏品，他说：“呀，你还有好多宝书呢”他发现立橱顶上，还有好多种版本，一摞一摞的主席四卷，主席语录，他指着其中一种版本的主席语录，说：“我还能记得第几页是什么内容，不信你拿下那一本主席语录，是袖珍样式的那种。”“真的？我试试。”
金先生又一次如猿猴般敏捷的动作，跳上立橱博古架的台面，翘着脚拿下那一本主席语录，他拿到手中，用袖子拂去书上的浮尘，跳将下来。他翻到一页读出页数，杨卫东立即背诵出来：“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金先生翻了若干页，他都能迅速地一字不差地背诵该页的主席语录，金先生这次算是服气了，他仰脸看着高高的杨卫东，惊讶的眼神，嘴巴张着，半天没有合上。他冲着杨卫东伸出了大拇指：“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