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 (长篇连载)二卷 平反了
早饭后,预备前,校园里突然产生了一道亮丽的风景——一位年近花甲的男老师,脱掉了绦卡中山装和污渍曲帽檐的帽子,换上了崭新的海军服。他有意识地到人多的地方转了一圈,微笑着迈着有点扭捏的阔步,那殷红的领章和帽徽着实夺目,人们不觉啧啧称赞,竟相传说:“王老师平反了,他原来是海军记者,还有朱友剑、霍阳他们。”
“好事啊,平反。人家文化馆的老柳也平反了。他老家可是地主,他还是三青团出身呢。才几天啊,又是入党提干的,现在成了副馆长了。你呢,挨了整,没人给补贴,当初若是正式右派就好了。” 胖师母在家里唠叨方晓,方晓支支吾吾地说:“什么话啊?真成了右派,我们的儿女都会受连累的,他们能参军吗?能成正式工吗?”方晓几乎逃跑式地大步迈出门槛,径直向美术室走去,当他离开了宿舍的院子,立刻恢复到平时的步态,一手摇着钥匙链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平反的事件,方晓自是心里高兴,但平反与他无关,甚而不免让他有点尴尬。他通过回避,回到内心回归平常,很快就平静了,他若无其事地低着头,走他的熟悉的青砖铺就的甬道。走到芙蓉树下,老耿正在敲响银色的大钟,钟声停下,老耿就跟着他进了美术室。“方老师,方老师,老朱老王还有霍阳主任都平反了!吃气包子现在又长工资又发补贴呢。”老耿推门进来就喊上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逃不掉”。方晓心里嘀咕。他慢条斯理地应着:“好哇,好哇。该聚聚喝个小酒祝贺一下了”。老耿继续说:“你呢?不是也蹲过牛棚?”方晓说:“与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又不是正式‘右派’?那时就为着我有好多外国书籍,英语版本裸体的,不挨整才怪呢!还有我的那些山水画册,一摞一摞的国画作品,可惜一把火全烧了。”“是可惜!若留到现在该多好啊。”老耿的说法,一点也不安慰人。
方晓话锋一转,说:“听说,老朱的调令下了,该给他送送行,祝贺一下。我想送他一幅山水画,多年没画了。很知己,但是有顾虑,不冷不热多少年就过来了。”老耿说:“好啊,有空俺也求你一幅画,怎样?”“可以,可以,都是老朋友,哪能不可以呢?”老耿很理解方晓所说不冷不热的意思,那些年代,若以某一兴趣爱好常聚到一起,组织上会认定是什么俱乐部,比如裴多菲俱乐部,黑格尔俱乐部等,他看老方也答应了自己的要求,于是带着满意的笑容,转身走了。方晓用目光送走了老耿,看看室内,三个学生都在,他说:“准备好画夹子,明天,我带着你们去黄河畔画速写!”“好!”肖承均他们几乎是齐声喊出来。这就是方晓高兴的表现,他不同于朱友剑,他的表达很含蓄。
第二天午饭后,方晓带着三个学生出发了。方晓和肖承均斜跨着草绿色的画夹子,另外两个男生用的是桐木空心小画板。他们穿越县城高低错落的民房和单位的建筑区,往南走,抬眼就看到了横亘的大坝,那是平原上一道黄河的轮廓线,是中国版图上最粗犷壮阔的线条之一。走上大堤,合抱的柳树,挺拔的杨树,健壮的桐树,树冠都已大致成荫。沿着内里排列着锯齿形缓冲洪流的险工石坝的大堤往东北走,三里外是著名的黄河险段之一—蜗蜗坝,从南而来的黄河由此转向东北,到圆铃公社石坝镇上,黄河又拐了45度角,一直往正东奔向大海而去。眼下,高高的蜗蜗石坝下,水流湍急,激荡起伏的浪涛里,是些自生自灭急速旋转的旋窝。波浪与波浪相互厮杀相互撞击,碰出耀眼的水花,河对岸,壮阔的河滩上空,有雁阵北向鸣飞。
“十年眨眼就没了,十年白过了……”方晓心里想,但他嘴上已经说出了声:“白过了十年!”他心爱的山水画一直搁置着,也放弃了翻译美术书的爱好,碌碌无为的校园生活,想到就不免叹气。他转念又想,别负了眼前的好风景好光阴啊。他立即吩咐学生各就各位,注意安全,然后分头找视点,自由画速写。方晓选择画河流和石坝,肖承均他们选择了画老柳树和河流。在肖承钧眼里,那黄河波涛,那水质的混黄,足以让人激动不已,那是炎黄子孙的肤色,故乡土地的颜色,在黄汤汤的哺育里,是祖祖辈辈,北方小麦一生的传奇。 在方晓眼里,波涛汹涌的九曲黄河,那是充满格斗动荡的“文革”镜像和人生沧桑的象征。半天的速写练习,面对暮色苍茫,方晓再望一下大河上下,叹口气,说:“你们还小,有的是希望,我们这代人都老了,该给社会留下点什么呢?若是能画出一幅心中的黄河,画一幅百米黄河长卷,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