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吴小如:漫谈所谓“懂戏”(外一篇)
原文地址:【转载】吴小如:漫谈所谓“懂戏”(外一篇)作者:梦笔山人
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 并非我不爱看戏,无奈我不懂戏。其实观众懂戏与否乃是相对的: 看戏再多,也不能看遍所有的戏;由于观众毕竟是“前台”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后台”的一切事物完全了解。何况越是不大看戏的人,偶一观光,倒能一眼看出问题来,比起所谓“懂戏”的人感觉反更敏锐。总之,从不懂到懂,本有一个积累见闻的辩证过程。奉劝不大看戏的同志,正不必因此而面对剧场裹足不前。
相反,我以为一个演员要把戏演好,必须真“懂戏”。这绝非危言耸听。比如对剧本台词的正确理解就很重要。旧社会由于艺人受歧视,文化水平低,师徒授受都靠口耳相传,自不免以讹传讹。景孤血先生当年对剧目就做过不少订正,如《白良关》应作《白狼关》,《伐子都》应作《罚子都》,《牧羊圈》应作《牧羊卷》等。三十多年前我听阎景平先生说,《御果园》里“某一言未发推出斩”这句词,“未发”乃“冒犯”之误。因为抄本把“冒”字写得很像“胃”字,误以为“未”字的讹写,便改成“未发”。其实这一句台词为了形容建成、元吉待人凶狠残酷,还说得过去;有的词儿就有毫厘千里之失了。杨小楼当年演《战宛城》,曾把“暂保宛城待来时”念成“持未时”。但杨老先生非常虚心,一经人指出,立即改正。另外一位著名俞(振庭)派武生,后来也成了杨派传人,就不如杨小楼这样虚心。《拿高登》是他最拿手的戏,每逢他贴这出戏我总要去看,他在第一场念“文武大小官儿、乡党富户是谁不趋奉”这几句时,总是把“趋”念成“邹”。他演《别姬》的项羽,在读韩信榜文中诗句“剑光生烈焰”时,竟把“光”读成“先”。一位文工团的朋友听我说起,便向这位演员提出意见。这位演员却对他说:“我是俞派,念的不是杨派的词儿。《拿高登》我念的是'凑奉’,《霸王别姬》我念的是'剑星’,你不懂戏。”其实这有点文过饰非。一、“邹”和“凑”,“先”和“星”并不同音,我自问不会听错;二、即使念“凑奉”,这个词儿仍旧不通;三、《别姬》的剧本就是为梅兰芳、杨小楼两位编的,杨小楼是演这出戏项羽的开山人,俞振庭根本不演这个戏。
另一种情况是以讹传讹的台词因沿袭日久而积非成是。一位刘姓父执曾对我说:“《珠帘寨》(一名《沙陀国》)里程敬思在叙述黄巢身世时,原来的唱词应该是'家住曹州定陶县,姓黄名巢字霸天’,这当然与史实不符;可是后来竟把'定陶县’唱成'并曹县’,把'霸天’唱成'具天’,这是把'霸’字写成'坝’,因而误读为'具’的结果,这就越错越远了。”另一位父执叶正书老先生是票友,他说:“当年我学《二进宫》的徐延昭,在杨波唱完'叩罢头来谢龙恩’后,徐应接唱'杨波带驾(携带着幼主的意思)且平身’,而现在唱成'徐延昭代驾’,意思是代表太后向杨波说'平身’,虽不能说不通,可是跟下面'且平身’三字总有点不接茬儿。”我也亲自见过有的旦角唱这出戏,唱完“哀家跪死在昭阳”,不等徐延昭接唱就站了起来,言语和行动形成尖锐矛盾。我以为,这些地方都值得戏曲工作者研究。
说到这里,不禁使我想起几位已故著名演员虚心听取意见和刻苦钻研的往事。六十年代初,我曾拜访叶盛兰同志。盛兰同志让我为他讲解《白兔记》中《出猎回猎》的每一句曲词。他一面听我讲,一面一招一式地比划着戏中的身段,对我说:“你有时间常来给我讲讲,我好体会配合这些词儿的身段究竟该怎么摆。不懂曲文的意思,就表达不出感情,即便身段再漂亮,手脚再利落,也只是空架子。”而我那一次却有幸看到盛兰同志矫健的身手和优美的舞姿。有一次奚啸伯同志对我说:“我观摩了麒老(周信芳)的《坐楼杀惜》,学了一手。一般人在宋江唱到'一步儿来至在大街上’时,不等后台'搭架子’就停步倾听,这不合情理。周先生唱到这儿,仍旧从容不迫往前走,直到后台传出笑声,这才停下步来表示疑心。这是节骨眼儿,下次我再唱这戏一定也照这样演。”裘盛戎同志的《铡美案》我看过多次,有一次散场后我去后台,他要我提意见。我说:“史书上说人们把包拯笑比作黄河清,可见这个人非常严肃。您演包公,在陈世美进开封府后您有一笑,显得太
'热情’了。”后来盛戎同志再演这场戏,这一笑就以冷漠的神情处之,比不笑还严肃。这几位同志都是久享盛名的艺术家,他们“懂戏”的程度可谓深矣,而他们却本着“活到老学到老”、“精益求精”的精神虚心钻研学习,真使人不胜钦佩,可惜他们都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实在是无可弥补的损失。
最后,我想再就今天习见的《空城计》这出戏谈谈演员“懂戏”的必要性。在《空城计》里,诸葛亮唱的“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一段,是全剧的核心。照我的体会,诸葛亮在城楼上是对司马懿抚琴的,但演戏时却不能长时间地让演员在台上古琴独奏,于是用这一较长的抒情唱段来代替琴曲中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只是当唱段快结束时,通过文场伴奏象征性地表明诸葛亮正在弹琴。这正是戏曲艺术处理的高明之处。现在的演出,每当诸葛亮开始唱这一大段时,扮司马懿的演员往往也站在台上听戏。有的演员怕僵,就干脆转过身去背向观众。据王庾生先生谈,当年何桂山演此戏的司马懿,有一句“某好比钟子期俯首凝神暗赏琴音”的唱词,可见在诸葛亮唱的时候,司马懿是应该有表情的。而现在的演员对此却往往一无反应。这大概也是对“戏”没有“懂”的缘故吧。 1980年立春日于北京西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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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看懂京戏
一、我们为什么要重视京戏
近百年来,从昆曲衰落以后,在我国古典戏曲艺术中,京戏实在最占优势;它已成为我国权威剧种之一。从清末到现在,京戏的声势一直不衰,而且已由区域性的地方戏变成普及全国的剧种。我们完全有必要对这种有深厚群众基础的艺术形式给予足够的重视。
京戏兴盛的原因不是偶然的。它的内容的健康、形式的优美和风格的完整,是广大群众一直喜闻乐见的主要原因。它原是一种地方戏,渊源与徽州戏、汉戏相近。清乾隆时,昆曲已日趋没落,在政权集中、都市繁荣的条件下,具有蓬勃生气的各个地方剧种,便急剧地向当时的政治中心北京集中。根据史料,我们可以知道当时在北京流行的戏曲有四种类型: 第一种是已成剧坛正统的昆曲;第二种是梆子腔,今天的河北梆子,就是从那时候由于陕西梆子的传入北京而逐渐发展形成的;第三种是民间吹腔小戏,就是今天舞台上演出的《小放牛》、《打面缸》一类的戏;第四种是京戏,又称“皮黄”。所谓“皮黄”,指它的音乐部分是由[西皮调]和[二黄调]两种基本乐调所组成的。这种戏到了北京,迅速地吸收了前三种类型的戏曲的长处,加以融合变化,使自身丰富壮大,成为在艺术形式上发展得最快、艺术水平也最高的剧种,从而代替了昆曲的地位,在当时的剧坛占首位。多少年来,它一直是广大人民的精神食粮之一。但在清朝末年,京戏曾一度被清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所把持,用来作为专供帝王卿相赏心娱目的御用工具,无论在内容方面或形式方面,都遭受到相当程度的损害和歪曲。许多有人民性的、健康的剧目被淘汰了,许多合于现实主义的表演方式被形式主义化了;而有一些封建性的糟粕,却有意无意地在“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的风气下被传播开去。这对人民大众是有一定的危害性的。因此,我们必须正确地对待——批判地接受——这一艺术遗产,必须争取了解它,欣赏它,进一步研究如何改革它,发展它。
这五年多来,在党和政府的正确领导和大力支持下,京戏已有了显著的发展和变化。党对杰出的、具有高深艺术修养的前辈演员也非常重视,不久以前,文化部、中国文联和中国戏剧家协会还主办了梅兰芳、周信芳两位先生舞台生活五十年纪念的观摩演出大会。梅、周两位先生的表演艺术,给京戏树立了空前的楷模; 他们的成就,成为今后京戏发展道路上有巨大历史意义的里程碑。这充分说明京戏的艺术价值和积极作用。作为爱好文艺的中国青年,我想也应有一点京戏的基本知识,并逐步培养起对京戏的一定的欣赏能力。
二、京戏的剧本
今天为广大群众所喜闻乐见的京戏传统剧目,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历年来民间无名艺术家的集体创作,从题材看,京戏继承了宋元以来古典戏剧的传统,简直称得起巨细无遗,包罗万象: 论人物,不论草泽英雄,市井侠义,巾帼须眉,帝王将相,京戏里面都有很多的典型;论事迹,神话传说,历朝史实,男女爱情故事,家庭伦理故事,以至于喜剧闹剧,京戏中也无一不备。从思想内容看,不论反映农民起义,歌颂劳动人民崇高品质,同情劳苦大众以及具有斗争性、暴露性的种种主题,京戏里也应有尽有。从艺术表现看,不论长篇巨制或短小精悍的独幕剧,都能剪裁集中,完整精致。有的戏主角多至十余人,包括了生旦净末丑各个行当;有的戏全出不过二三人甚至只有一人,却依然引人入胜。很多古典文学作品如《三国》、《水浒》、《西游记》等,都通过戏剧的形式才流传得更为广远,而京戏由于普及通俗的缘故,在这方面起的作用就更大。即以中国戏曲研究院所编订的《京戏丛刊》而言,所收的剧目已近百种左右。专从剧本文学的角度来看,这批丰富的遗产已大有可观。我们想理解京戏,最好先从浏览剧本入手。剧本看得多了,看舞台演出时就不至于感到陌生;然后进一步去欣赏表演艺术,也就比较容易有依据了。
三、京戏的艺术特点一歌唱音乐部分
中国古典戏剧艺术有一个最主要的特点,就是: 它是“载歌载舞”的歌舞剧。整个说来,舞的成分在中国戏剧中占更重要的地位;但若就中国戏剧中某一剧种的特殊风格来说,“歌唱”和“音乐”是区分各个剧种的决定因素。因此我们谈京戏的特点,还是先从这方面谈起。
前面说过,京戏的基本乐调有两种,即[西皮调]和[二黄调]。每一种调子又分[慢板]最慢、[快三眼]较快、[原板]更快,三种拍子不同的唱法,而[西皮调]还有比原板更快的[二六]、 [流水] 和[快板]。属于[西皮]范围的有[南梆子]和[反西皮二六],属于[二黄]范围的有[四平调]、[回龙腔]和[反二黄],又分[慢板]、[快三眼]、[原板]。此外[西皮]和[二黄]包括[反西皮]和[反二黄]还有[摇板]和[散板]两种,唱时没有固定节拍,伸缩比较自由。这些乐调就规定了京戏的唱腔,由生
(包括老生、小生、武生)、旦(包括青衣、花旦、老旦)、净(花脸)、末(次要的老生)、丑(包括文丑、武丑、丑旦)分别使用歌唱。
有人认为,中国古典戏剧中的歌唱音乐部分,乐调过于简单。我们说这是事实。但中国戏剧的歌唱部分主要是叙述性的语言,不纯是为了抒情的。它虽简单,但明白洗炼,容易使观众接受,在普及和通俗的作用方面有说服力和感染力。京戏的唱腔和音乐在中国古典戏剧中还是比较错综复杂的,有很多曲牌和唱腔非常动听。但就目前而论还嫌不够,应该向丰富加工的路上作进一步的发展。
既然谈到唱,不外乎要达到三种目的: 一、正确地体现剧中人物的情感;二、清晰地表达剧中人物要陈述的语言;三、使观众听了悦耳,获得艺术上的享受。京剧界的前辈如过去的谭鑫培、杨小楼、余叔岩、龚云甫以及今天的梅兰芳先生,在唱工上所以享盛名,树立了京戏唱法的典范,就是因为上述的三种目的都能做到,使观众不但对他们所唱的内容都能理解,而且还受到他们在音乐方面的魅力感染,为他们的唱腔所吸引、所感动。其他的演员,有的能传神却缺乏音乐性,有的音乐性很强,语言却不够清晰,使人听不懂,而影响不及他们大;有的虽有较大的影响,却没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只能风行一时,无法传之永久。
同歌唱分不开的还有两件事: 一是嗓音,二是唱法。嗓音原是天赋;唱法则全属人工的钻研,如讲求抑扬顿挫、轻重急徐,所谓“字正腔圆”之类。过去的演员往往好趋向两极,嗓子好的就拼命叫喊,功夫深的就专讲雕琢。我个人的意思是,嗓子好的自然是有利条件,但唱法也必须讲求;因为这究竟是艺术。但无论如何,必须要为上述三个目的服务;不能只为卖弄嗓子或一味追求技巧,走向自然主义和形式主义的道路。
初接触京戏的人,最好能从多听唱片入手,一则因为灌入唱片的多属精彩部分,二则易于集中比较,比直接从舞台上接受要容易得多。
四、京戏的艺术特点二 舞蹈动作部分
必须明确,京戏中任何一个动作都是表白性的舞蹈;换言之,每一个舞姿都是根据现实生活提炼出来的,但又经过集中和夸张,使它成为程式,并合乎雕塑美或图案化。同样一出戏,梅兰芳先生就演得比别人好,那是因为梅先生的表演,不单是传达动作,而且处处合于舞蹈的原则。更必须明确,京戏中不论演员的服装或道具,大都应该属于舞具的范围,如纱帽翅、雉尾、甩发、胡须、靠旗、水袖、鸾带、衣襟以及宝剑、船桨、兵器、马鞭等,都是辅助或衬托舞蹈的用具。周信芳先生就最善于利用这些东西作为他表演中的有机部分。
有人认为,京戏中用马鞭代替骑马,用手脚的动作代替开门上楼,未免简陋而不真实。我想,这是不理解京戏是“舞剧”这一特点的误会。当然,抽掉了现实生活的内容,使动作失去了感情和意义,只追求死板的公式,我们自然是反对的,因为“程式”和“程式化”是绝对不同的。
目前在戏剧改革问题上,还有很多争论,对京戏的见解也有很多分歧。我的这篇文章仅能根据我对京戏爱好的一点体会,来向青年介绍一些如何欣赏京戏的初步知识。
(原载《文艺学习》195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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