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生

黑发里,几丝白发格外显,白发里,数根黑发特别长。
生了白发,或拔或揪,或夹或镊。薛逢《镊白曲》云:“去年镊白鬓,镜里犹堪认年少,今年镊白发,两眼昏昏手战跳。”韦庄《镊白》云:“白发太无情,朝朝镊又生。始因丝一缕,渐至雪千茎。”司空图《寓笔》云:“年年镊鬓到花飘,依旧花繁鬓易凋。”为人威重,美须髯,霜须似乎更显眼,更在意,苏轼《浣溪沙》云:“尊前呵手镊霜须。”西周生《醒世姻缘传》云:“鬓上有了白发,嘴上有了白须,拿了一把鹰嘴镊子,拣着那白的一根一根的拔了。”
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流莺不解伤春,男子也爱年轻,然看书跟不上买书速度,镊白跟不上长白速度。芳草有情,夕阳无语,当镊无可镊,索性不镊,片片吹落轩辕台。岁月不可逆,孩子渴望成人,定能如愿,成人恐惧老去,终会失望。凡世间不可挽回者,往往珍贵。身边某个善念,使你感动不已,陷入某个回忆,使你不能自拔。你已不再年轻,白发无妨,在乎白发反有妨。谁的青春不后悔,谁的中年不痛苦,人人如此,不光是你。力微任重,崎岖跋涉,爱根不断,终因其累,此中年之无奈,也中年之失意;功名一戏,花发举子,万念俱灰,由他去也,此中年之失意,也中年之觉悟。隔墙抛砖瓦,砸着谁是谁,你没砸中,也未被砸中,际遇之幸与不幸,得失之当与不当,实难断料。
宫崎骏《红猪》云:“当一个男人步入中年,他就已成为一头猪。”这里大概指的不光是发福的体态,还有渐已形成的倚老卖老,渐已潴留的固执不化。倚老卖老者,好誉谤人,市恩夺人,检点他人多于检点自己;固执不化者,到处可憎,终日落嗔,相信经验胜过相信事实。走过的路,来不及重复,犯下的错,已无法挽回。中年是人生一段缓下的坡,脚步放懒,倒便于沉思,耐住寂寞,度过内衷凄凉的冬日。看清本元,无以改变本元,只能将自己变得更好,使今之自己,优于往之自己,同时他人的心计,也难再迷惑住搔头的你。
中年以后,再难且须挺住,再好也要淡泊,体验过做事之不易,方知人人皆有难处,越发的谦恭体谅,以免不经意伤害了谁,不小心磕碰了谁。伤害别人,最终伤害者自己,磕碰别人,最终心碎者仍自己。愧怍乃迟迟无着的失措,歉疚是久久不去的赧颜。路经觅食的鸟雀,或停驻,或绕行,此也中年后突发的慈良。
最想回到的旖旎,是少年时代的曼妙,接受新事物时的迟疑笨拙,难免生出被淘汰的危机。中年的盘碟里,有意无意盛进了太多不相干的欲,程式已定,往往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灌铅腿,终落伍,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此为规律,千古皆然。
一座城池,仍几百年前摸样,惟苍老了许多,多有诗意,不乏情调,人如城,只是没有城寿。白发生,纵使玉树临风,倦意难掩;半生过,纵使潘安在世,容貌已墟。草木无心,肆意成型,任意角度,人工莫及。省点时间,望发莫如忘发,下些工夫,修发莫如修心。杀尽羯奴才敛手,疆场之上,几人熬至华发;悔教夫婿觅封侯,绣楼之高,谁在空叹白头。黑发而来,白发而去,总比黑发而来、黑发而去令人慰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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