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那年过年没吃肉

那年过年没吃肉

春芹||重庆

记忆中过年总要吃肉,倘若不吃肉,或者没闻到肉味,那真也没有了年味。

腊月二十七,乡间最后的一个赶集日。风尘仆仆的父母手拎肩扛,相跟着;一前一后,在寒冬腊月里的风搅雪中,步履蹒跚的走向家门。

在家中守候的我和弟弟,早已不耐烦了,不断抱怨着,别人家的大人总能早点回来,父母为什么总是最晚?年年如此,天天如此,每逢赶集日,都是这样。

“嘎吱”一声,闸拉门响了。我和弟弟扑通一下跳下炕,奔向院中。父母终究是回来了。此时外面的夜色早已笼罩村庄,静谧的星空,群星眨巴着眼睛,在看这一家子都准备了什么年货。

“今儿这集还棒杰(不错),赶晚上快散集时,洋芋,洋柿子,青辣子,洋葱,粉条都便宜处理了,你看我给咱买了多少?!”母亲顾不得取下头上拢的头巾,拆开蛇皮袋,如数家珍般一一点看。

“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你看这粉条,都是些渣渣,洋芋都是些碎蛋蛋,洋柿子还是青的。我说你这人一天,唉!”父亲已在脸盘里开始洗手,用热毛巾在脸上转圈着揩脸,生怕来年赶集时别人再认出他这张脸。

父母两人开始了他们之间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了,一个觉得实惠,一个嫌质量不好,一个觉得捡了便宜,一个又觉得买多了。

往往这个时候,我和弟弟早已借着帮父母整理年货的机会,开始了私藏花生瓜子,还有糖果的勾当。因为我们知道,一旦过了今晚这个机会,这些东西就被藏在了孩子找不见的地方。只有春节家里来客,糖果才会再次神秘的出现在碗碟里。毕竟,糖果类买的太少了,甚至不到一斤,离过年还有三天,正月里还有一月,这点量根本经不起这两个馋嘴猴的惦记。我俩是父亲眼中的“一炮放”,但凡好吃的东西,只要不限量,有多少一次都能吃完。

“你看你买的这点菜(猪肉),全是些骨头,翻过来挑过去,就买下些这些东西。”父亲用他的阳春指,掐着猪肉,翻过来,倒过去的看,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母亲身上。

我这才看到了案板上的猪肉,红红的,带着点黑血丝,骨头断裂的茬口处,还沾满了些许泥土;但是一点肉味都闻不到,我用手轻轻捏了一下,黏黏的,手指上都是油。

“你想嘛,快下集的东西,能好到那儿去?!就这二斤多点菜,也是不便宜啊,今年猪肉价格太贵了,根本吃不起!”母亲无奈的说道,对于父亲的指责和抱怨,母亲早已没了争辩的力气。

“把这一点菜挂到东窑墙上,挂高些,不要让老鼠糟蹋了。月尽后晌(除夕下午)再煮!”母亲疲惫的说道了一声,就倒头去睡了。

还是和那点糖果一样可怜,这星点肉如果早点煮了,就被人惦记了,离过年还有几天,正月里还有整整一个月呢,家里还要来客。

除夕一大早,我和弟弟趁早贴完对联,扫完院子,放完鞭炮,冲进屋子,就等着母亲煮肉。

屋子里案板上,锅台上、热炕上、窗台上、柜台上、凳子上,到处都摆满了母亲的杰作。馍馍,包子,饺子,油糕,糖油糕儿坨儿,软馍馍,豆腐,萝卜丝,豆芽菜,唯独不见大家都惦记的那点猪肉。

我看到自家吃的白白大大的截截馍,一盘又一盘;本家吃的圆馍馍,圆滴溜溜的,稍小一点,上面还有一个红点点;还有油雪馍,浑身浸透着黄亮的菜油星儿,像极了盛开的莲花,花瓣上用红辣椒油点缀的很漂亮,这当然是招待亲戚的;走亲访友的大油苞苞,我得用双手才能拿稳;还有贡馍,专门敬神用的,整齐如一的堆成小山……

懒洋洋的包子们,堆坐在一起,胖乎乎的;有萝卜馅儿的,豆腐馅儿的,洋芋青辣子馅儿的,可就是没有肉馅的。

饺子们个个像是待检阅的士兵,都朝一个方向,张开双臂,保护前面的战友;一个像一个,我认不准那个里面包了硬币,不知道又要被那个幸运的嘴巴吃出来。唉,索然无味,我一看就知道也是萝卜馅儿的,白菜馅儿的,根本就没有肉馅的。

一条条长长的油糕条,橙黄橙黄的摆在案板上,就像睡着了一样,还盖着薄薄的笼布;被切成薄片的油糕条,放在热油锅里一炸,翻腾几下,吃着软软的,糯糯的,还有丝丝糜子味儿甜味,可就是粘牙,我一点都不喜欢吃;一个个糖油糕儿陀儿,此时圆圆的,扁扁的,里面包着白糖,也是油锅里一炸,就像喝饱了水的肚子,鼓起来了,这个我还能将就吃点吧!和包子一样慵懒的软馍馍,里面包了红豆,傻坐在梨叶上面,就为了防止粘连,平时我就只吃里面的红豆。

炕上的盆盆,钵钵里,除了豆芽菜就是开水洮过的萝卜丝,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还有屋正中摆放的一大坨豆腐,吊挂起来,覆盖着豆腐布袋,热气腾腾的正在沥浆水。我愁眉苦脸的看着这一大块豆腐,想到又是豆腐包子,炒豆腐,烩豆腐,煎豆腐,豆腐面条,早已没了胃口,倘若豆腐切成小块儿,混着肉渣,做成肉辣子,我觉得还是可以夹在馍馍里,大口大口的吃。唉,豆腐生吃还有点豆香味儿呢,怎么做成豆腐这么难闻呢?我幼小的心灵总是不能理解。

可就是做完豆腐的这一点豆渣,母亲也是舍不得扔掉。

案板旁边,母亲站在一个小凳子上,挽起衣袖,正在揉豆渣。她一上一下,一前一后,高大的母亲把身子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双手上,再通过手腕拳头传递给豆渣。这一大团混了面的豆渣,时而被铺开,时而被卷起,时而又被堆成山状,俨然就是母亲手下调教的孩子,行云流水般自如变幻着,甚至比现在的真孩子还听话。

我看着母亲,不敢说话,也不忍心说话。

母亲咬紧牙关,像是在用力的样子,拳头插进面团里,顺势将手腕折曲成直角,整个上半身前倾。我听到了面团里发出“嘎嘣嘎嘣”的骨头碰撞声音。母亲上半身后仰的时候,手臂带动着拳头出来了,拳头发红,骨节处已磨破了皮,但也沾满了面,再次一个前仰使力,钻进面团里的拳头还是发出了“嘎嘣嘎嘣”的声音。一次一响,一团面揉好,谁也不知道需要多少次。母亲额头上的一绺头发挡住了她的视线,她顾不得用手打理,轻轻的向上甩了一下头,那一绺头发刚好就落在了头顶上。

“啊,这娃你站在这儿干啥呢?对子(春联)贴完了,就赶紧把新衣服换上!”甩头发的一瞬间,母亲发现了我,或许她之前太投入,或许在琢磨其他事情,总之没有发现我。

“妈啊,咱啥时候煮肉哩?”我仰起头,抿着嘴巴。旁边的弟弟也用舌头舔着嘴,在等待母亲的安排。

“马上,我一哈就给咱煮,煮出来切碎,调些辣子,倒些醋,再放点葱,给咱弄一大碗,中午就吃!”母亲斩钉截铁的说道。

“好的,妈,那我给咱抱柴去!”我和弟弟冲了出去。

东窑那头,父亲却咒骂了起来,听着心疼,气愤的样子。原来吊挂起的猪肉,还是被老鼠啃了些。但父母丝毫没有浪费,更没有嫌弃老鼠的爪牙,一股脑全煮了。

慢慢地,锅里的五香调料发出了浓浓的味道,进而是肉味飘出来了。空气中瞬间弥漫了肉味儿,清香的,沁人心扉的,浓浓的;有瘦肉的干香,有肥肉的舒坦香,总之这就是肉香吧!一股用语言无法描绘的舒适,让人深感幸福的味道。

我闻着这肉香,想着那一头大黑猪,甚至猪拉出的屎,都觉得不那么臭了,感叹这猪不但能踩粪卖钱,肉还这么香,真是伟大。我和弟弟守着锅灶,寸步不离;父亲一会揭开锅盖,看一下,再用筷子头戳一下,尝试肉煮熟烂了没有,被母亲数落好几遍了。

屋里的肉味越来越浓,都跑到了院子里,估计也已到了村里了。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像有什么事情忘记了,但又想不起来。

“不好,哥,赶快去锁门,一会来人了!”弟弟凸的站起来,拉着我就往外跑,边跑边说:“肉味都跑到门上了,一会谁闻到了,就借着串门的机会来了咋办啊?”

我恍然大悟,赶紧跑去锁门。一旁的父亲早已哭笑不得,前俯后仰了。

母亲用小油勺接了一勺菜油,加了白糖,开始在火上热油。白花花的砂糖一会就融化在热油里了,母亲用筷子不断搅拌,一会热油就变成了橙色,红色了。父亲这下揭开锅盖,母亲将这勺热油淋倒在方块肉上,方才还白生生的方块肉,瞬间就活灵活现,楚楚动人,透着橙亮的色泽,引人发馋。母亲起身去切葱了,我知道可以马上吃肉了,急忙领着弟弟去洗手。

一大碗肉,小块小块的,用筷子碰一下,就跟动物一样,还在发颤发抖。我夹起一大块,眯着眼睛放在了嘴里,尽力的品尝,享受这美味,用嘴巴咂摸着肉汁,用牙齿翻过来翻过去咀嚼,舍不得咽下去。弟弟啃着骨头,白生的脆骨被咬的嘎吱响,话也不说,眼睛不离碗。

坐在一旁的母亲,左手拿着一块馍馍,右手用筷子挑着碗里的肉,抵到我跟前,抵到弟弟跟前,又抵到父亲跟前,自己却是一口口的咬馍馍。嘴里不停地说道,都是些馋猫儿,这下吃吧,好好吃。

一顿大快朵颐,风残卷雪后,碗里只剩了油辣椒的肉汤了,红红的,就和血一样。母亲端起碗,将馍馍掰碎,蘸着汤水吃完了,瓷碗白亮亮的,和新的一样,甚至都不用洗了。

“这肉一点都不好吃,塞牙,油腻,让你经常吃,你也要吃腻了!”父亲打着腔调,顺势来了一个“饭后瘫”,不屑的说道。

母亲默默不语,收拾完了碗筷,继续开始了年的忙碌,我和弟弟早已换上新衣,出门玩去了。屋里的馍馍、饺子、包子、油糕、豆腐,待收拾的柜台,晚上敬神用的果盘,狼藉的地面,杂乱的锅台;案板上,待洗的大黑铁锅,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收拾。

过年对一个人是忙碌的,对大多数人却是快乐的;过年就是过罪受,但又是过舒服,享受,仿佛过年是专为女人过的;因为她们要劳作准备,但又不像是专为女人过的;因为奶奶辈儿的这会儿也是端坐炕头,捂着脚腿。过年是爷们儿的年,却是女人们的罪孽,一群爷们酒桌上吃喝,还嫌弃女人做的饭菜不合口。过年又是女人们的年,倘若你准备的多,准备的好,合了本家人吃的胃口,他们便会夸赞你的能干,仅此而已。过年难,难过年,年年过,年年劳作,过年是富人的快乐,是穷人的灾难。

剩下的那块肉,被母亲妥善的淹藏在盐巴里,可以放到正月出来都不坏。大年初一,请本家人吃饭,拿出来切点,零星的用来点缀炒菜。春节期间,家里来了亲戚,拿出来切点,吃顿钬碗;春节里,三天两头家里来亲戚,爷爷辈的,父母辈儿的,特别是父亲这头的亲戚,总是络绎不绝,所以那块肉自然是越来越小了,我估摸都快完了。有几次,母亲只能用炒鸡蛋当做荤菜,面对面露愠色的亲戚,茫然不知所措的母亲,只能再多加点其他菜食。

而我的待遇却是,月尽下午饱餐一顿,大年初一、初二去叔叔家饱餐几顿;剩下的正月里,就再也不见肉沫,吃的只有包子、饺子、豆腐了,和平常时日也是无所区别。就是每次出去村口看到垃圾堆里倾倒的大骨头,总是能闻见频频肉香。

正月快出来那几天,肉味渐行渐远,我开始想起来包子,油糕,糖油糕儿陀儿,豆腐了,可是连这些也没了。追问母亲,母亲也是无奈摇头,只说我,为什么都在好东西快完了才会想起吃呢?!

我明白了,幸福快乐初来乍到时,你会欣喜,往后见惯不怪了;你就开始忽视甚至讨厌它们了,等到再记起的时候,或者需要的时候,它们已悄悄的走了。年货如此,好物如此,亲情也是如此。

后来我长大了,但每年过年,母亲依然还是那么忙,仿佛这年就是给她一个人过的。我不知道那些年过年,母亲有没有吃肉,我更不知道她吃了多少。我只知道饭桌上一家人吃饭,母亲总是一个人吃了很多馍馍,包子,豆腐等一些我们都不爱吃的菜食。

因为她常说:“唉,这不好吃的饭食就是给我一个人做的,就跟这过年一样,就像专门给我一个人过的。”

图片/网络

作者简介

春芹,用发现平凡人生活的眼,借一知半解的文字叙述,讲一段平凡人的不平凡故事,让平凡得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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