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胡一平、张厚林、苏荻悦
时间:2017年6月6日
如果从我出生摆起,我家母亲怀起我的时候,我是不足月生的,提前一个月生的。我母亲难产,当时我父亲有点着急,就送到妇婴医院去住院。妇婴医院在一中门口,基督教会办的医院。过去听到一讲这个教会,好像是特务机构,大家躲得远远的。
后来我和外国人没打过交道,打交道的时候就是在出生的那一瞬间。那时给我接生的是一个外国的护士。当时我家母亲难产,我母亲跟那个医生说:“救娃娃,不要管我。我反正世上已经过过来了,我已经年纪大了。”结果人家外国医生讲得好:“no、no、no!大人和娃娃都要救。”我祖母摆(说)给我听,我小时候印象很深,同时也对人家外国人的印象比较好。我们当时还是养尊处优的,所以我们小时候不得哪样出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是恼火(困难)的是后来。
钟鼓楼是1951年拆的。拆钟鼓楼的时候我还爬到那个钟鼓楼上去,拆得只剩下一层了,我们就跑那里去捡石灰。大人们哄我们,说是“这些石灰是老石灰,可以做药。”我们满荷包揣起一些石灰下来。实际上我倒是觉得,安顺恰恰钟鼓楼不应该拆,而且是应该恢复。郭石农不是写了首诗?讲钟鼓楼那个地方,是金、木、水、火、土五心所在地,中心,所以是把那里的风水拆丢了。所以我一直建议,一定要把钟鼓楼恢复,但不是为封建迷信。
我小学读的城南小学——城南小学就是一小。城南小学当时的校长叫简加油(音),这个简加油是一个悲剧人物,和我们还有点挂角亲。这个简加油后来死在牢里,死得很惨。原因是大跃进的时候,他写个剧本,歌颂兴修水利的,其中有鱼虾无处躲藏四处逃窜,在台上演的时候,就有人说是搞得牛鬼蛇神满台飞,打成反革命。
我家东街上那个老房子,不止我家人在里头。我父亲比较善良,隔壁那些人不得地方住,也请来一住起。解放后,这些人就成正儿八经的住户了。我家那个院坝头,经历过几种时期。大炼钢铁的时候,在院坝中间修个高炉,过去那个高炉的火好大。我家那个窗子脚,那里是钟表铺的食堂,吃罐罐饭就在那里搞。那里是史厂长家,史厂长、廖支书,一个姓廖一个姓史,还都是一个单位的领导。
城南小学读书给我的印象深的,是一个谢自强的老师,声音大。那时候运动多,他负责喊口号。有一次喊错了,可能是激动了,把“中国共产党万岁”喊成了其他,一发势(意为立刻)就将他押起来,押到台上站起。我们的小学是糊里糊涂度过来的。我父亲那时候一句话都不讲,早上起来,披个衣服坐在床上,拿一支笛子,吹那个道士音乐。我记得那个口水顺着笛子淌下来,那个旋律我大概都还记得。我母亲心态好,顺境逆境,她照样过得潇洒。她从来没有把钱财当回事,有就多用点,没有就少用点。人家吃肉,我们吃豆腐、白菜都得。她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我是56年考进一中的。读完高中,62年(毕业)。我的学号是56119,我都还记得。我们那时候,校徽是拿布做的,上面印一个“安顺中学”,写起个56119,就是我的学号了。
安顺中学(今安顺一中)初期的教师 图片来源 《镜像安顺》我们读初中的时候有个好处,可以得奖学金。我是得过二等奖学金,一个月好像是八块钱,一等是十二块。我读书时候出了几个笑话。我家头那些旧对子(对联)很多,我买不起作业本,就把那些旧对子全部翻过来,订成作业本。那时候不晓得那些旧对子珍贵。我那个作业本又粗糙又厚,像纸壳一样。我记得去交作业,老师就给我丢在地下,“你这个叫哪样作业本!”恰巧班主任老师在旁边,对那个老师说:“你应该去给人家捡起来。他订得那么规规整整的,你改的是题目嘛,你是看他作业本的好坏啊?”他就给我捡起来。饿饭那年,我都出了几个笑话嘛。其中一件事导致我没得考大学。我们有个同学姓刘,他一天揣起个炒蓖麻子,嘎啦嘎啦地吃。我说你吃哪样?他说:“哈哈,我拿来几颗给你试嘛。”我就吃了七颗。哎哟,不得了了,拉肚子,几乎是给拉死了,那几天都没上学。吃到嘴头是香的,后来我翻书看,蓖麻子有剧毒,吃上三个会抽筋,吃上七个有生命危险。我吃了七颗!那个时候见到能吃的都吃。所以我现在最怕吃几样东西,比如胡萝卜,原来吃怕了。一中有个老师,数学教得好,他子女多,天天都熬一大锅稀饭。我去接他来上课,他跟那些子女咋讲?“你们要想多吃点嘛,你们在里头多加几碗水。”当时安顺有个“花木兰饭店”,在西街。天天早晨,天不亮就敲锣打鼓,到处报喜。有时候是庆祝最高指示发表。有一天我起来,听到敲锣打鼓,我披起衣服出来看,一看“花木兰”的职工抬起个红牌牌游行,上面写到:“好消息!好消息!经过我店职工努力钻研,一斤米做出了五斤饭!”一斤米做出五斤饭,向革委会去报喜。他那倒是饭的样子,但是稀得不得了。我们一中有个政治老师,给我们上课,说:“现在,你们每个人每个月还得二十四斤粮食吃,已经够幸福啦!二十四斤经过科学家鉴定是够的,吃多了它就变成垃圾消化出来。所以你们天天喊饿、喊饿,实际上没得道理。”传为笑话。我读一中的时候,清泰庵背后都还有个庙,叫做静乐庵,就是郭石农、何威凤住过的地方。静乐庵有亭阁,相当漂亮。上头是静乐庵,下头清泰庵,像一幅中国画一样。郭石农从这里走过,附近的村民问:“先生到哪里去?”他总是说“上静乐、下清泰,惟其所之。”何威凤那首诗,就是在清泰庵写的:“弯弯曲径倒颠行,清泰庵前品物亨。一树石榴垂紫菌,满园苞谷带红缨。门前黄犬常招客,河里青蛙乱打更。偶然瞧见月初上,斋粑豆腐不胜情。”
当时何威凤和郭石农和这里的和尚交往有点好,经常在此谈天说地、喝茶,有时候教点学生。郭石农在一块石板上写了“研石”二字,后来还成为“城中八景”之一,称作“研石生香”。我当文物管理所所长的时候,我看志书上记载清泰庵有“三杰碑”,哪三杰呢?一个内容写得好,文章写得好;一个是书法好;一个是雕工好。就去那里看,到了那里,基本上是一片废墟。我们就到处搬,到处翻,翻到三段残碑,正是那个三杰碑的残段。我就拿交给农会的一个同志,请他好好地保存。才过了不得好久,清泰庵修房子,我还是多个心眼,心想他们别拿去下基脚了。我跑去找他:“我叫你保存的那三块石头呢?”他说“在的嘛,在的嘛!”我说:“你给我看一下。”到处找不到。正在下基脚。我就喊那些工人:“你们刨开来看下,耽误的这些工钱我们来付。”结果一刨就刨出来了!又搬回清泰庵楼上放起来。而且我发现那个门的中间那个隔档上还有何威凤写的字:“俗类偶依僧忏悔,尘嚣聊共复清凉。”落款是“奇笔道人”现在不晓得还在不在。原来水库下来的贯城河,弯弯曲曲的,相当漂亮。后来改造,能取直的尽量取直,两边砌得齐堵堵的,搞成了贯城渠,失败得很,一点生态环境都不讲。河和渠不同的。所以现在河头一条鱼都不得,它不得鱼生长的地方了嘛。你看现在我们四官桥,河面与桥不垂直,扭的,太丑!清泰庵这里,在文革期间,曾经拿办学,这个学校的名字是“安顺市工读中学”,边劳动边学习。在工读中学,我目睹了文革的一场剧变。我刚刚调到这个地方。当时成了“闲人教剩人”——闲着的人教剩余的人,因为当时惟成分论,有些娃儿得不到读书。所以当时就只能在这些半工半民的学校读。有一天,《人民日报》登了一篇社论:《破四旧立四新》,校长就在台子上读这个报纸。他还没读完,这些学生就冲上大殿去,大殿当时金碧辉煌的。那些学生冲进大殿,喊道:“破四旧喽!”把那些金晃晃的帐幔全部撕掉,立马一片荒凉。还把菩萨扛去丢在水库里。那菩萨是木雕的,在那水面上漂了几天。当时庙里的住持和尚是个女的,称作肖师爷。她脸色惨白,成天朝夕相伴的大殿,一下子拆成一片废墟。这肖师爷对我很好,我每次去那里,她拿个小板凳给我坐起,泡茶给我,茶杯洗得雪亮。学生们出去后,我走进去看望她,她当时躺在床上躺起,那时她已经七十多岁了。我劝她:“肖师爷,这是国家在搞运动,你不要有多余的想法嘞。”她是个明白人,对我说:“邓老师,我只求你赶紧给我改个名字。”我说:“你就改作‘肖立新’吧。”
· 口述者简介
邓克贤:别号客闲,安顺知名地方文化专家、书法家,贵州省文物工作员、黔中文化研究会会长、原安顺地区拔尖人才,一生从事教育、文化、文物、文联工作。出版有《纸篓轩文集》《子丑寅卯》《书法集》等。2019年9月逝世,享年76岁。
2020年4月
值班编辑:黄 斌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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