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婷:我希望通过写作能给危机中的自己和同路者们一点微薄的慰藉

创作谈

君婷,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西班牙语系,后赴美获新闻学硕士。曾供职于《华尔街日报》,后于某上市公司负责投资者关系业务。发表有中篇小说《女神牛开丽》《巅峰之癫》。出版有长篇小说《女北京》《某女朝阳》《我心中被删除的姑娘》,杂文集《我忍无可忍的青春》《从矫情小公主到欢乐老母鸡》等。

《一次失业》中的Sherry(雪莉)取材于我身边许多女性“职业经理人”,当然,也取材于自己。有那么好几年,我在狼性职场顺风顺水,存在感比脚下八厘米的细跟鞋还要招摇。然而,这职场是片“丛林”,对“丛林法则”向来轻视的我,最终没能做到“稳准狠”地步步走高,而是在不尴不尬的年龄在这条赛道上人仰马翻,所谓崴泥。

崴泥之后,我想到了青藏高原。虽被友人称为“北京大妞”,但我身上是留着青藏高原的血液。我不禁遥想远在父亲老家的那些堂姐和嫂子们,她们一生似乎从没有患得患失、“结果导向”的“心理时间”,而只是在简单的“钟表时间”里持家、喂猪、放羊、照顾一家老小、清理旱厕粪池,以及,完成自己的苍老。她们走路颔首、吃饭溜边儿,一辈子在衬托与服务,却似乎比我平生见到过的一切在舞台正中张牙舞爪的人更具分量与尊严。

这部小说也试图揭开生活在大城市中三十五岁左右、以及更成熟年龄女性的“中年危机”。“女性中年危机”一直是我写作中较关注的面向,她们在情场、职场以及家庭后院中三线作战,各方压力早已剑拔弩张,可谓步步惊心,且进半步都千难万险,而海阔天空的片儿汤话则是任谁也不信。于是答案似乎只能是,死扛。

我希望通过写作能给危机中的自己和同路者们一点微薄的慰藉,与其励精图治生发和整形,不如早点放自己一马,放不了一马,放一驴、一骡子也成。

《一次失业》节选

作者|君婷

出租车、飞机、中巴,三种交通工具,将英文名叫“Sherry(雪莉)”的女人脚下的海拔从五十米拔到三千五百米。手中的水杯里泡着几块老树皮样的红景天,她一口一口紧喝,但风池穴附近依然扯痛不止。

目的地村子,坐落在早已引发视觉疲劳的连绵油菜花田尽头。每年盛夏为期两周,是大片油菜花招摇着吸引全国各地游人,并大批量产出俗不可耐照片的时间。雪莉预想着即将见到的、属父亲家族的远房亲戚,又瞅了眼背包里谈不上诚意的几罐营养品,感觉像千里迢迢为归还某人落在自己家的一根促销圆珠笔那样多此一举。

不如说,整个人生都是多此一举,以及,随处可见。她透过窗,尽管看高原天气像孩子变脸,交替山脉与青稞的阴郁,以及油菜花与白云朵的甜腻。

公司有四个女员工的英文名都叫“Sherry”。其中,包括头发到腰,每天花大量时间凝视自己的珠光美甲和发梢分叉的前台雪莉;具有母仪天下的气质,实则裁人手起刀落的人力资源总监雪莉;新进公司,爱好“阿斯汤加”瑜伽且因练习过度已半年未来月经的雪莉;以及她自己——雪莉。毋庸置疑,音译为“雪莉”的“Sherry”,是任何外资公司里最容易撞见的女名,甚至多过“辛迪”,甚至多过“杰西卡”和“艾米”。

不过,除她之外,另几个叫雪莉的,都渐渐在大家口中和这个名字先后脱钩。不为别的,因为只有她这个雪莉,才是在公司干了十年的、开天辟地第一个雪莉。于是,为避免混淆,前台姑娘开始被用“小某”来指代,人力资源总监被唤为“某总”,而团队新人则被称作“小雪莉”。这“小雪莉”(因练瑜伽走火入魔,意志力及自控力皆后生可畏)恰巧就在她雪莉手底下,她自然非常心烦将雪莉分什么大小,但这一年来也在人前笑意盈盈地称对方一声“小雪莉”。

笑意盈盈,曾是雪莉最为核心并拿手的能力。自大学毕业起,她便在一家公关公司干了十年。论及“公关”一词的语境,十分复杂深远。它首先意味着“乙方”——“听喝儿”同义词,常常意味着“外包”——“碎催”同义词,且永远围着一个叫“客户”的轴心疯转,又可谓“受虐狂”同义词。笑意盈盈在线下面对一切“客户”,同时,在线上无数工作群组里向“客户”投掷各类笑脸表情,是雪莉每天八小时睡眠外的十六小时工作时间的主要内容。如同电商掌柜们与每位顾客对话皆以“亲”开头,雪莉在每个工作群中的每句话则皆以“哈”结尾,搞得她自感就要变成一只原地吐着舌头“哈哈哈”的哈巴狗。

过去十年,雪莉在这家外资公关公司从叫作“AAE(助理客户执行)”的职位开始匍匐,一路亦步亦趋爬过“AM(客户经理)”“SAM(高级客户经理)”“AD(客户总监)”的坑位,直至如今的“SD(高级总监)”。客户则从墨守成规、尊重节假日休假的大型跨国公司,发展至如今汪洋大海般的各路野蛮生长的民营小公司。过去两年,雪莉都感到如同被后者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别在裤腰带上,随叫随到,满脸堆笑,早已不觉昼夜更替与四季变换。

俗语有言,“挣钱不要命”,业界为了“Revenue(收益)”和“KPI(关键绩效指标)”这些英文字眼,都悉数扒到“不要命”的列车上。自然,谁也不会想丢命。但皆因不确定失业与丧命哪个先来,于是便继续扒着这辆飞车。

中巴车里不知疲倦地高声播放高原风曲目。十几首貌似不同的歌曲,轮流歌颂诸如母亲、神鹰、帐篷、皮袄、马背等元素。这类声色高亢嘹亮的高原民歌听得久了,仿佛都是同一首歌。她想起了自己的“高原爸爸”。雪莉的母亲是典型的皇城根脚下平原人士,而父亲则来自高原。不过,“高原”与“平原”在二十年前便分割干净了,在曾经的接壤处劈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雪莉短促的童年尾声与整个少年期都栽了进去。

万事唯有靠自己,然而,学习不出众,专业不突出。公关公司的一份工作曾是她人生唯一可以依赖的攀缘,且全凭着肯下苦功——别人晚睡我不睡,别人半秃我全秃,月薪总比同龄人平均线高出那么一点。这曾是雪莉唯一的暗自庆幸。然而今年伊始,这一点庆幸也似残烛熄灭了。

“如果连这也不能配合的话,劝你们趁早别花这份钱了。”

“你们内部意见就不能先统一一下吗?”

“这份项目核销我已经做了六遍了,如果第七遍不能让你满意,那我就做八遍。”

这是近来她对神圣不可侵犯的客户说过的几句原话。有的以文字发在工作群,有的则是撂电话前最后一句。对,出自她自己的口,且再没有带“哈”。

继而失控的是睡眠。她看过凌晨三点的手机工作群,那里还残留着午夜零点三十分某人恭敬的最后一句“以下文案请过目”;她看过凌晨四点的城市,透过厕所小窗能看到积木般的居民楼,彻夜亮灯的永远只有那固定的、不变的三户,令她匪夷所思并心生疑窦。

情绪和睡眠相继失控,就仿佛,它们原本可以被人脑所控制一般。哼,她不止一次对镜苦笑。她拿出一位中层管理者的条分缕析能力,梳理自我系统一步步坍塌的过程,试图找出重大节点与启示。

六个月前,一次为客户承办活动,她与团队里的“小雪莉”协调厂家将一千件文化衫均按要求绣上“BB”字样的图标,然而活动当日清晨,客户方临时决定“图标全部拿掉”!

“怎么办你别问我。只要没有‘BB’就行。”

于是,那天早七点到中午十二点,她都率领着几乎清一色娘子军的公关团队,坐在活动场地里,一针针拆掉每件T恤上的“BB”。由于“小雪莉”持之以恒练习“阿斯汤加”瑜伽造就的钢铁般意志力,她一个人就至少拆了二百件,功不可没。雪莉记得,那天活动全部结束后,自己依然独自坐在冰凉的场地里,抱着电脑完成需当日交活儿的“项目总结报告”。这也许是压垮骆驼的第一根稻草。

第二根稻草则或许掉落于三个月前。她背着重量堪比超市五公斤装大米的单肩包,右耳塞着电话耳机,里面不断传出多方会议中客户女领导一句句飞镖似的话,声音好似正在被群殴的鸟类,尖厉且不绝于耳。“难道,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对这个方案不满意吗?嗯?是这样吗?”她不断阴阳怪气地质问。此人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副总监,便要把权力的每一盎司用尽,构建出不可思议的膨大的存在感。“你们线上等我六秒,”末了,她命令似的说,“我现在要过个安检,马上回来。”没错,此人还十分擅长在自己登机前和落地后的五分钟里指点江山。

而雪莉则在这六秒中里,站在地铁里,打开了电脑,开始单手操作修改方案。“砰”的一声,电脑掉在车厢地面,还牵连了背包里一团乱麻的电源和充电宝。她等了六秒,都没去捡。

最近一个月,她的顶头上司,公司“MD”——董事总经理,对她的状态表示出相当充分的担忧,在与她的两次约谈中,分别向她反馈了客户投诉与团队恶评。

“人要外圆内方,你现在整个是‘外方内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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