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沐鸿：破枪（2）｜小说

文/杨沐鸿

【作者简介】杨沐鸿，本名杨成效，重庆市作协会员，重庆纪实文学研究会理事，重庆九龙坡区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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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麻子署长第一眼见到那支破枪的时候就认出了是一支正宗德国造的好枪，但也断定了那是一支废枪。没有枪把儿不说，那机头也是个不起任何作用的摆设，不用你去拉动它自己就在那里上下摇晃。署长懂枪，他知道这是机头里缺一根压簧。还有那扳机，虽然没有掉下来，但却是软绵绵在那里根本就吃不住机头，他知道这是扳机后边缺一只卡簧。可署长有他的歪想法。老百姓知道这枪是支废品吗，远距离能看得出来它是个摆设吗。所以，唬人还是蛮好的嘛。让满提将把儿做好了装上去，再仿照自己腰杆上这个真家伙的外壳整一个盒子，我这警署就有一真一假两杆盒子炮了，我看你那几个走私分子还敢欺负老子的警察没枪。

满提将麻子署长的真家伙接过来仔细观察以后才发现那枪的把儿是两块木片扣在一起的，当时心里就觉得这玩意儿简单，就是小菜一碟。于是他就缠着署长要看枪的里边，要署长把真家伙卸下来让他琢磨。署长本来就有点喜欢满提，加上要诳着他做枪把儿，毫不犹豫地把退了子弹的真家伙递了过去。点上一支香烟之后，署长兴致颇高地把驳壳枪的零件一样一样地卸给他看，一边卸一边讲解，这里是机头，里边有个压簧，是将撞针推向子弹底部进行击发的。这里是扳机，里边有个卡簧，扣动扳机就可以击发子弹。还有其他的如保险开关弹仓弹膛等。署长说得很详细，也很卖弄，似乎怕他听不懂一样。说到最后他还补充道：“这支枪的机头里少了一根压簧，扳机里少了一只卡簧，你即使把枪把儿做好了也没有用，子弹装上去是打不响的。”

满提眨巴着眼睛问道：“找个压簧和卡簧装上去不就行了吗？”

署长把他的肩膀一拍：“你说得轻巧吃根灯草。这种外国人造的东西，零部件都是专用的，找不到同一型号的压簧和卡簧，别的东西是没法代替的。”说完之后，署长就将真家伙的机头一拉，手指一勾，那枪膛里就发出了清脆的一声空响。然后就将那枪迅速地锁进了盒子里。

做枪把儿的材料就是署长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那些上好的木材。满提找了一块大小差不多的红木拿在手里掂了掂，凭手掌感觉到的重量他就知道这块料的质量很好，有硬度，也够韧性。于是就埋头整起来了。

整起来的时候满提才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做手枪把儿与做步枪机枪的把儿不一样。步枪机枪把儿的块头儿大，放在台面上就可以直接操作，手枪则不同。手枪把儿体积小，放到台面上无法操作。开始的时候满提把它捏在手上，一手拿木料坯子一手操刀操作。可那红木天生坚硬，拿在手上根本就使不上劲，刀子一上去就打滑，拿着坯子的左手不小心还被右手的刀子划了两道口子。他父亲见了就数落他没用，父亲说：“人家雕刻匠刻私章时那么小的坯子都可以固定下来，你就不能想想办法把它固定了再整吗。”一句话提醒了他，他就立即学着雕刻匠的样子做了一个可以自己活动的固定匣子，将红木坯子放到里边，这样雕凿起来就感到得心应手了。

麻子署长把真家伙给他看的时候，满提问过他那手枪把儿上为什么要刻出一些凹槽呢。署长先是有点卖弄地说一是美观二是为了握得更稳。接着就激将他说不会做了吧，实在不行只要握起来稳当就行。满提也没有多说什么。到了进入雕凿凹槽这一步的时候，他别出心裁地将那原来的棱形梭子状改为了圆形鱼鳞状，凹槽也比那个真家伙的要雕刻得深一些粗一些。经过打磨之后，两块方向相反形状一样厚度一致的鱼鳞片子往那手枪把子上原来的金属基座上一贴，顺着两头留出的小孔将两颗绞断的铁钉穿过去之后，再用小锤子将铁钉露出来的部份敲击几下，那两块木片儿就牢牢地附在枪身之上了。

整完之后，满提学着署长的样子将那本来就摇摇晃晃的机头朝后一拉，再扣动扳机，嘴巴就咧开来发出了类似枪声的“啪”的一响。

他父亲在旁边急忙嚷道：“放下放下。整完了就交差了，快回家去吧。”

满提咕咙了一句：“打都打不响，哪里就算整完了哩！”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满提还在想那支破枪的事儿，怎么才能让那机头有个压簧呢，怎么才能让那扳机有只卡簧呢。

四

是什么时候入睡的，满提自己并不知道。但被一阵隆隆的炮声和激烈的枪声惊醒的时候，满提看了一下外边的天色，天还没有大亮，屋外树上的树叶看起来还是模糊一片。莫非是小鬼子真的打进来了，这是满提被枪炮声惊醒后的第一个反应。

前几天他在公学里就听到外边好多人在说小日本鬼子从缅甸那边要打过来的消息。好象还听说中国有一支什么远征军在缅甸与小鬼子干上了，远征军把鬼子打得够惨的了，怎么才几天时间小鬼子就打到腾冲城来了呢。满提不敢怠慢，立马跑到屋外去看动静。

屋外的西南方向，天空被炮火映得通红，密密麻麻的枪声都是从那个方向传过来的。凭直觉，满提就知道那是叠水河小团山方向。

这个时候，满大街的人都出来朝叠水河小团山方向张望。有很多人提着箱子背着包袱成群结队地朝北边的山上跑。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街口那儿一个劲儿地叫大家不要乱，要照顾好老人和孩子，要有秩序地往三十里之外的北山撤退。满提听那声音就知道这是乡绅张问德老先生。满提拦住一个匆匆而过的问：“敢问大叔，外边这是怎么了？”那人头也不回地答道：“小日本来了，快跑吧。”

满提于是就回到屋里对他父亲说小鬼子打进来了，快朝北山跑吧。可他父亲翻了一个身说小鬼子我怕个球啊，我又没有惹他我跑什么呀。说完又继续睡他的觉。

到天大亮了的时候，枪声稀稀落落地停了下来，炮声也听不见了。满提吃过早饭背起书包一边擦嘴一边就朝学校走。到学校去的路上要经过阿娟家的那栋独门独院的小别墅。按照往常的时间计算，满提估计这会儿阿娟也应该吃过早饭背着书包走下她家门前那几步石台阶了。而他就会跑上前去“嘿”的一声打过招呼，然后两个人就一齐朝学校走。一路上阿娟的话很多，说得最多的就是她爹的事情，就连她爹要她辍学嫁人的事情都要对满提讲。她说她爹要她嫁的是一个缅甸商人，她爹看中的就是那人有钱。而阿娟是死活都没有答应，她说尽管是高中了，但她还要想读大学，要到昆明去读西南联大。

西南联大是个好大学，有好多进步青年都读的是西南联大以及其他有关西南联大的事情满提都是从阿娟口中知道的。除了她父亲之外，阿娟还说过她家里那个缅甸佣人。她说她很看不惯这个黑不溜秋的家伙，长得贼眉贼眼的就象成天都在算计别人似的。总之，每一次与阿娟一道走到学校的这一段路上，是满提最开心的时候。他还曾经有过让这一段路再长十公里甚至二十公里的想法。

但是今天满提感觉有点不一样了。老远就能看见她家门口的那盏灯怎么还是亮着的呢，难道是那个缅甸佣人还在睡懒觉不成。而就在满提十分纳闷的时候，他看见阿娟提着书包走出了家门。走出家门回手关上屋门的那一刻，满提清楚的看到阿娟扭头朝他走来的方向张望了一下。满提知道阿娟的这个张望动作是在寻找他的影子，于是就扬起手臂隔着老远地对她打招呼。也不知道阿娟看到他没有，反正当时阿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满提正要张嘴叫喊，他突然看到那栋小别墅后边那条小路上匆匆跑过去一个人。瞧那身影，满提一下子就认出了是那个缅甸佣人。满提看到这个缅甸佣人的时候感觉他跑得很快，慌里慌张的，一边跑还一边朝身后看。而就在这个佣人要跑进别墅的时候，满提看见小路上有三个穿着黄军装的日本兵提着三八大盖追了过来。

那个佣人在别墅的台阶上与阿娟撞了一下后拉着阿娟就要朝屋里躲。但还没等他们把屋门打开，后边的枪声就响了。三八大盖的声音很是响亮，满提只感觉耳朵里一阵轰鸣，就看见阿娟和那个佣人一块儿摔到了地上。在摔出去的那一刹那，满提看见阿娟手里的书包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然后就重重地落到了台阶下边。那个佣人倒下去的时候实际上也是摔出去的，满提感觉他摔出去的时候手里好像有一包什么东西一扬就落到了台阶下面的草丛里。

而就在满提的耳朵还嗡嗡作响的时候，他看见三个追上去的日本兵用三八大盖上的刺刀向地上的阿娟和尚在挣扎的佣人分别扎了几刀。同时，他也看到日军士兵从那个佣人的腰间掏出了一把左轮手枪。离着百十步的距离，满提清楚的记下了三个日本兵的长相，一个长着一脸横肉，左边脸上有一条刀痕；一个长着一张猴脸，下巴尖尖的。另一个则是一副娃娃脸的模样，好象与他公学里的同学差不多。

从这天开始学校就不上课了，而满提和阿娟都还不知道这个情况。阿娟是倒在了血泊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满提则是因为阿娟死了心里难受。他搞不明白日本兵为什么要追赶那个缅甸佣人。等到三个日本兵扛着带血的刺刀离开以后，满提象疯了一样地跑上去准备救人，可是两个人都已经停止了呼吸。抱着阿娟渐渐僵硬的身子，满提的两只眼睛像要喷出火焰一样死死地望着日本兵离去的方向。这时候，别墅的门开了，阿娟的父亲面带惊恐地从门里奔了出来。他是听到外面的枪声和门口的动静才开门出来的。一见到门口台阶上的两具尸体，阿娟的父亲当即就昏倒了。

对于阿娟撞在日本兵的枪口上和日本兵为什么要追击那个缅甸佣人的原因，满提是后来从阿娟父亲断断续续的谈话以及他自己的观察中分析出来的。这个缅甸佣人的真实身份是当时中缅边境走私集团的一个联络员。阿娟的父亲在腾冲商会挂职也只是一个幌子，他与那些走私分子早就有来往。那个时候的走私分子都是有武器的。缅甸佣人这一次从缅甸那边过来身上就带了一包弹药。只是他运气不好，刚到城外就碰上了向腾冲进攻的日军。他害怕日军发现自己身上藏有子弹，所以在日军要对他进行搜身的时候，他就拔腿狂奔。这才引来了三个日军士兵的追击，造成了阿娟的无辜惨死和他自己的杀身之祸。

这一天，满提整个人都走了样，一张脸上看不到一点高中学生的稚嫩，反而让人感觉有些狰狞。整个人都处于混沌迷蒙状态。帮着阿娟的父亲把两具尸体抬起来放到别墅的厅堂里，一直到下午回到家里，他才发现阿娟的书包还在自己的肩上背着。那是他在抬尸体之前就从台阶下拿起来背到肩上的。一看到阿娟的书包，他才无声地洒下了愤怒而悲伤的第一串眼泪。父亲叫了他好几次吃饭他都像没听到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晚上他就抱着阿娟的书包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坐着，脑子里满是阿娟的影子，还有阿娟倒下时的情景。想着想着的，他突然就想起那个缅甸佣人倒下去的时候好像也与阿娟的书包一样，手里边有一包什么东西抛到了台阶下的草丛里。那会是一包什么东西呢。满提怎么也坐不住了，他悄悄地溜出门来到阿娟家的小别墅前，凭着回忆找到那一处草丛，又摸着黑在草丛里一阵摸索，果然就拿到了缅甸佣人抛出去的那包东西。借着阿娟家小别墅门前的灯光，满提将那个包袱一层一层的打开来，当他看到里边一个盒子里装着的东西时，禁不住大吃了一惊。

那盒子里装的不是钞票，也不是珠宝，而是满满一盒子整整一百发子弹。

（未完待续）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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