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人间（连载之二）
编者按：《便是人间》是我和一个90后的小朋友共同完成的一部中篇小说。从听到故事的那一天开始，断断续续写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起初我只是想讲一个个体的命运，但是写着写着，突然发现我笔下的主人公却背负着一个时代的烙印和线索。因为优渥和简单，他们注定被安排、被主角。用别人写好的剧本演了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大戏。2020年12.29日推送了之一，因为涉及版权保护的问题，停更了一段时间，最近已经在纸质媒体上发表，故开始接下来的推送，从今天开始我将在这里继续连载这篇小说，欢迎大家关注。
3
伺候诺敏的月嫂是护士的远房嫂子，当然也是护士极力推荐过来的。
月嫂叫郑桂莲，拉扯起来，离诺敏的娘家不远。
郑桂莲嘴甜，有眼力劲，活也做得干净利索。特别是郑桂莲深深懂得比惨和精神同盟更容易取得雇主的好感。
当安顿妈炫耀自己幸福的时候，郑桂莲总能恰当地把自己的不堪拿出来让安顿妈找到优越感。尤其是当诺敏正话反说，抱怨安局长又打发司机送回来三箱子风干羊肉，五件骆驼蹄筋的时候：我是爱东西的人吗？你人一走就是一两周，单位离开你塌呀？
郑桂莲总能在这时恰当地插进话来：顿顿妈，你才是那有福人哇，人家安局长是办大事的人，给你吃香喝辣的弄整的便便宜宜的，你们母女就安心地享福吧，不像我，穷求捣得炕板子响，男人求本事没有，我活得和寡妇差不多。
郑桂莲这话就像久旱遇到甘露，口渴遇到清泉，腰疼递过来的椅子，炫耀送过来的比惨一样，安顿妈瞬间就变得赏心悦目，有那么一刻，甚至觉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当然郑桂莲的善解人意这只是毛毛雨，尤其是那眼力劲，把你说不出口的某些情绪拿捏得死死的。比如，诺敏流露出对婆婆的不满后，郑桂莲迅速就变成了得力的帮手，把安顿奶的各种糗事、心机侦查得详实而条理分明，尤其是在诺敏坐月子表现出无聊的时候，郑桂莲就会恰当地模仿起安顿奶不懂装懂现场穿帮的各种典故，神似。
逗得安顿妈笑得直呼肚子疼。
一个人要想快速取得另一个人的信任和依赖，除了比惨之外，还要学会分享秘密。郑桂莲甚至不惜分享过人到中年的老公同床时中途熄火的秘密。
安顿妈听到这些除了满足她的八卦的心里，更主要的是居然会从内心深处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感动，一个人能把秘密交付给另一个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信任啊，她暗下决心，此生一定要好好关照这个叫郑桂莲的女人。
安顿妈如果给郑桂莲打分，一定在九十分以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个郑桂莲总是周末要把在镇上读初一的小儿子接回来给改善一下伙食。
郑桂莲的小儿子叫谢帖，也算斯斯文文，就是有个爱好，什么东西都想据为己有。他每来一次，家里的牙签、奶嘴、甚至尿不湿，半拉月饼、安志明的打火机、开会带回来的小工艺品等等，总是不翼而飞。
因为这个郑桂莲也偷偷把谢帖拉出去打过好几回，消停几次，又开始故伎重演。
渐渐地安顿妈就有些反感，只是碍于郑桂莲的面子，不好明说出来，只要听说谢帖要来，就会指使家人把一些散落的东西藏了起来。毕竟一个家庭，杂七杂八的东西肯定还会在眼面前放着，有次，这个谢帖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个打火机，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就把一堆秋草点了起来，差点酿成大祸。
诺敏就训斥了几句，说：你都初中生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啊，再不听话，就不要来我们家！
谢帖还是那么斯斯文文的，好像很诚恳的样子，低着头立在那里，不语。
孩子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好在说什么，这事就算过去了。
谢帖也好像深有触动，超乎平常的热情凑过来逗熟睡的小安顿。
这个安顿也真有意思，真是名如其人，一个月中几乎不怎么哭的，无论谁逗她脸上始终是一种懵懂的样子，好像对来到这个世界充满了质疑和不解似的。
但是，在谢帖逗了一会之后，突然像火烧了一般的哭，不约而同，大家都拽着谢帖逼问，怎么了小安顿。谢帖也一脸懵逼，无辜地摇头。
安顿依然哭得止不住，那天正好安顿爸也在，叫司机抱到医院，医院起先怀疑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各种仪器照了一遍，一切正常，医生给得建议是受了什么惊吓，让回去观察一下再说。安顿奶固执地认为动了邪气，需要请神做法。
尤其是安顿的哭声，让初为人母的安顿妈疼在心上，又厉声地质问了谢帖几次，谢帖始终是那种无辜的样子。逼到最后，谢帖突然来了一句：不信，我去请六神管来看看！
这话一下子提醒了安顿奶，解铃还须系铃人，安顿的名字就是六神管赐予的，你看我们自从有了安顿，再也没有感谢过，莫非是神仙故意的？
站在一旁的谢帖，自告奋勇说：我去请。就绝尘而去。
六神管来了之后，听了家人讲了事情的原委，把每一个人定定地看上几眼，那目光叵测到让人心里发寒，沉思片刻，突然嘱咐大家：请神下来，除了谢帖和已经哭得有点背气的安顿，都必须回避一下。
大约十分钟后，六神管在屋子里念了一会，又烧了几张黄表纸，在谢帖耳边耳语一番。
允许大家回屋的时候，安顿神奇般的不哭了。
那天，六神管把得到的多半酬谢给了谢帖一半，理由是，这小子日后有点意思！当然谢帖知道六神管话里的意思，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谢帖永远不会告诉别人，安顿哭，就是对安顿妈训斥他的报复，他在逗安顿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把半截火柴梗夹在安顿的屁股里！
每个人都像是上天投递在人间的一个包裹，来得时候就把你要遭受的苦难、幸福、快乐和悲伤，甚至喝多少酒，说多少话，见多少人，办多少事，一并打包投递过来。只是有的人只拆封了一半就觉得素然无味，再没有打开；有的人咬着牙，打开全部才发现没想象中那么好，也没有预料中那么惨！而有的人会用秘密装满了自己的一生。
谢帖的秘密才刚刚开始。
4
安顿三岁的时候，安顿爸虽然已经权利大到咳嗽一声，半条街会发抖。就是这么一个在外面呼风唤雨的人物，只要一回到家，看见诺敏和安顿的奶奶就地蔫儿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在中国人的教育体系中，表达爱是一件特别脆弱和残缺的事情。越是喜欢越容易控制，好像只有吃醋才是表达爱的唯一途径。明明头痛，一定用你猜猜看的游戏来揣度你对我的在乎程度和默契程度。每个人都想把自己活成别人肚子里的一条蛔虫，那种直截了当的表达始终是两性之间最难达成的共识。
诺敏和安顿奶在这方面更是争奇斗艳，登峰造极。
安顿爸越是优秀，这个两个女人的夺爱大战就越发厉害。在他们的心中，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是抢他们胜利果实的敌人。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思维方式是隔着一个时差的，彼此永远不太懂，对方想要什么。在安顿爸这里，两个女人闹得越厉害，越是不想回家，安顿爸的工作就越忙到了五过家门而不入。
安顿妈觉得与婆婆斗，其乐无穷。
她的注意力完全在安顿和安顿奶之间盯得死死的，有那么一段时间，完全忘记了斗争的起因，忘记爱的初衷是什么，即使安顿爸五过家门而不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幸亏这个分享秘密的郑桂莲及时地提醒，安顿妈才发现事情的严重程度。比如，他们三十还不到的夫妻，上一次同房还是安顿两岁生日那回了。
安顿妈意识到这点后，非常感激她的这个贴心月嫂郑桂莲。此刻的郑桂莲早不是月嫂了，是安顿妈娘家的贴心姐妹。
此刻的郑桂莲完全是安顿妈的精神拐杖，不是郑桂莲离不开安家，而是安顿妈离不开郑桂莲。一个保姆能把雇主伺候到不能自理，也只有郑桂莲才有这种本事。
诺敏离不开郑桂莲，除了一个年轻妈妈本身对照顾孩子没有什么经验之外，最主要的是安顿妈发现这个愿意和她分享秘密的女人，总是能从她身上找到一份说不上来的自信和幸福感。
比如，每次她埋怨安顿爸不回家的时候，郑桂莲就适时地用自己的老公倒是天天回家，像个废物一样杵在那里，有什么用来比较，这种比较瞬间就让安顿妈找到了幸福的支点，那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优越感，是一种特别美妙的感受。每次这样的时候，安顿妈就觉得自己满血复活，和婆婆这场斗争中也突然气宇轩昂起来。
鲜少的几次，眼看就要败下阵来的时候，你别看平日里低眉顺眼的郑桂莲，在帮人吵架助力这件事上是有天赋的，总能暗地里稳中狠地帮助安顿妈打击到对手，且不留痕迹。
在安顿奶这里，你明明知道有人拉了偏架，还找不到把柄，气得安顿奶跳起脚来撒泼也无济于事。就因为这，也是诺敏坚决要留下郑桂莲的原因。
虽然安顿奶没少在儿子面前说郑桂莲的坏话，但苦于安顿爸就这德性，门口还可以指点江山的样子，只要见到安顿妈瞬间就像泄气的皮球，言听计从，甚至还有点萎靡不振的样子。
这也是安顿奶一直耿耿于怀的地方，她无数次数落儿子：你眉秃了，还是眼瞎了，怎么就被一个西草地来的野蛮女人驯服得服服帖帖的呢？你是不是我生的？！
每每这时，安顿爸也总是沉默，最多逼急了来一句：妈，你不要管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