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散在人海

2010.6.26草 2010.10.25整理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古诗十九首

【壹】

那日下乡，又从废园经过，于是将头默然垂下，没有人在意这小小的举动，整车的笑语喧哗。一别有年，说好的若再相逢泯然一笑，还是做不到。

在废园里，厮磨过那么多的青春岁月，风过，雨过，哭过，笑过，怔忡过，挣扎过。所有往事已搭着风的引信，仿佛又一季的候鸟，远走天涯。在无数次的梦境中，常常一个人回到废园，回到那些破败的屋檐下，回到青石堆畔，回到大白蛇的话本里。打开一扇扇窗子，推开一扇扇木门，心中的念念，皆蒙了尘，着了灰，已辨不出本来面目。恍惚有一盏灯还在亮着，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在俯案疾书，有时看他停下来，抬头望望桌案上尺八高的诗稿，幽幽叹口气，一阵清风拂过，刹那间便引燃了案子上的所有，他痴痴地笑着，手中的火柴余烟袅袅……

遽然梦醒，满头的冷汗涔涔，此后便不会再有梦，半宿开眼，捱到黎明。这样的梦，辗转反侧，做了多少回，已无从计议。三毛说，“如果你给我的，和你给别人的是一样的，那我就不要了。”可某时某地，你能有的选么!废园似乎正蜕变为一个巨大的魔咒，你一碰它，便隐隐作痛。李太白《长干行》里写，“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你见或不见，它就在那里。

劫后的废园又劫，几番流离，被附近的乡民们占据，而今大卸八块。再多的忍或不忍，终将湮灭于时间的扬尘。

【贰】

在撰写那篇《山寺禅音》的时候，为了烘托那种菩提树下的静谧，其实有意或者无意忽略了另一个见证者——老四。

老四是唐山滦县人。十四年波诡云谲，蓦然回首，宛若白驹过隙。岁月是把杀猪刀哎，不止容颜渐渐模糊，即便同宿舍八兄弟的名字，你是否还能一如当初那般滚瓜烂熟脱口即出？“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陈先发的诗一向晦涩，惟有这首《前世》心照不宣，他又说，“只有一句尚未忘记/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说：梁兄，请了/请了―――――”。

毕业季的的凄切尚影影绰绰，兄弟们送到车站，七手八脚地找座位，放行李，没有一个人敢对视一眼，最后一一拥抱道别。老四用力拍了拍离人的肩膀，在耳边悄悄地说，“我先走，咱们谁不许回头！”像一只掉了队的孤雁，鼻子一酸，悲从中来。大约两个月后，接到老四的第一封信，信中他提及，说过不回头，转身的那一刹那，眼中的热流却夺眶而出。

与老四成为死党，几乎令所有人大跌眼镜，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如何便鬼差神使地成了知己？一个，老成持重，温润谦恭；一个，孤傲成性，锋芒毕露。不过，意料之外，又何尝不是意料之中呢！相似的家庭背景，相似的胸无城府，能够惺惺相惜，没有啥子大惊小怪。学生时代的清贫，教人刻骨铭心，食堂的饭菜倒谈不上差强人意，不过就是望洋兴叹罢了，先解决的是果腹的问题，不是大快朵颐。自然周末被老四拉着到他河北大学的大姐那儿吃一顿饺子，便像是开了“洋荤”，反正很幸福。然后一起去于底小寺，一起去湾里庙批发城，一起打乒乓，一起压铁路——夕阳西下，在高高的路基上，一根根地跳枕木，仿似那时海子刚刚卧轨几年，所有人皆心有余悸，每每相劝，苦口而婆心。再便是每个月四十五块的助学金，两兄弟凑在一起，精打细算，好捱在月底之前，能多来一次青梅煮酒。觅一爿人迹罕至的小酒馆儿，点两碟最便宜的小菜，几小瓶牛二，动情之处，早忘了到底是击掌长笑，抑或是抱头痛哭。

形容生活，颇喜欢用“打熬”两个字，打也打的，熬也熬的，才可称得上“大丈夫”。记得陆续的信里，老四说到了下岗，说到要独自去北京闯荡，之后忽然一下子杳无音信。心痛不常有，痛起来用手捂着，也无济于事，偶尔会一闪念，老四是不是正走在北京的街头，风雨凄迷，他紧一步，又缓一步。

【叁】

一个很残酷的现实在于，譬如废园，譬如老四，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梦回前尘，但你什么也改变不了，不过就是声声慢，碎碎念。因此，日复一日的困顿里，更加疯狂地读书，写字，这很重要，涉及到汉文学与老鬼的出场。

世界汉文学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参与管理的原创论坛，虽然今下名不见经传，但在当年，确乎旗下聚集了一大批才华横溢的优秀写手，人气之旺，绝不亚于一些知名大坛。认识老鬼是缘于推敲某一篇文字，几番接触，义气相投，一来二去，便成了铁杆兄弟。老鬼线下经营着一家旅游纪念品商店，闲暇了便弄弄坛子。和老鬼常常视频，两个“看破红尘”的家伙胡吹海擂，极尽相互忽悠之能事。夏天里，老鬼总是袒胸入镜，伊本就胖大，《水游传》里花和尚鲁智一般，再喝上半斤小酒，更加“无所顾忌”，他会将大脸撑到电脑屏幕上，来一出“变形计”，实在滑天下之大稽。坛子里的事儿，彼此作为管理员，平日里十分严谨，尤其老鬼看上去五大三粗，实际上心细如发，有道是胸中可装百万甲兵，运筹帷幄之间，头角峥嵘。

“Life's tragedy is that we get old too soonand wise too late。”美利坚开国三杰之一的本杰明·富兰克林的这句名言翻译过来的大意是，人生的悲剧就在于我们衰老得太早而又聪明得太晚。想想，网络毕竟只是网络，感情投入太甚，难免伤人伤己。后来，汉文学因为投资人的问题，兼之管理层变故频频，来日无多，便寿终正寝。可怜老鬼，付出那么多心血，之前论坛对他的种种承诺，瞬间风流云散。因为忙于家人的医病，事过不久，老鬼的小店也关门大吉，雪上加霜的老鬼，狠了狠心，卖掉了父亲留下的一套房子。至此，老鬼几乎断了网，偶尔上来说两句，再后来大概是又开了一家熟食店，生意还好，只是忙，足感欣慰了呵。

老鬼说每天清晨四点多去进货，晚上十点多才打烊，这个心高气傲极惜脸面的男人，哪里肯让兄弟看到他的辛酸与苦闷？他那枚曾经光芒夺取目的QQ图像，从此黯淡下去，有时想叫他，犹豫犹豫又算了。

【肆】

电影《重庆森林》里有一句台词，“每天你都有机会和很多人擦身而过，而你或者对他们一无所知，不过也许有一天他会变成你的朋友或是知己。”便如才子佳人的小说，没有人写过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后的柴米油盐，除了《浮生六记》。沈复这样思量，“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内涵无非是悲离常有，而欢会不常有。思虑再三，忧忧患患，一切之一切，不能那么想当然地归之为运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