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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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梦魇

作者：金镜波

少年，对一个人来说是最美的年华。本应该受到良好的教育，学到应该学到的课本知识。那个年代虽然贫穷，很多人的少年心灵却是健康、活泼、快乐的。

然而我却不是这样，我是在屈辱、惊恐、压抑中度过的。我的屈辱、惊恐、压抑不是来自于家庭，或某个人，而是来自于那个年代，史无前例的“文革”。少年的梦魇不算长，只有二年多的时间，却在我心里划下了深深的以至于在很多年以后也无法抹去的伤痕。

小学三年级 家住三陵公社南阳村。南阳村不大，几十户人家，“文革”如火如茶开始了，学语录，跳忠字舞，大字报满天飞，以夺权为目的政治运动开始了。村里有位姓赵的，党员，窥视支部书记的位置以久。很聪明的把握好了契机。上串下跳，拉帮结伙，开始批斗，原村支部书记姓申，不堪屈辱和折磨，上吊自杀。万万没有想到，不久，灾难也降临到我们家。

起因是我的伯父曾随金日成参加抗日，因身体虚弱多病，金日成把我伯父送回我的爷爷家，金日成领着队伍去了苏联，这当中，恰好有两个金日成的地下交通站遭到日本人的破坏。解放后对这件事进行调查，得出结论跟我伯父没有关系，另有其人。

我的伯父因生活上的小事与别人有过磨擦，此人便借东风纠集了几个人说我伯父是判徒，开始批斗，伯父无法忍受折磨，来找他的弟弟我的父亲，伯父村的造反派紧随其后来到我们村，与我们村的造反派结成联盟，把我父亲也抓起来，其罪名是父亲和伯父一起出卖了地下交通站，当了叛徒。

于是我也一夜之间便成了足以能让你遗臭万年的叛徒崽子。一切来的突然而意外，模糊而真实，张皇而失措，惊天而动地。那可真是祸福一层纸，安危一瞬间。

“叛徒”，这个罪名该是怎样的罪孽？在历朝历代，古今中外都是遭人唾弃的。在我的印象里，叛徒最可恨，也绝没有好下场，可是我的父亲偏偏是叛徒，我是叛徒的崽子。

我无法忍受叛徒崽子这个屈辱称号带来的痛苦，有一次我忍不住问父亲，“爸爸，你真的是叛徒吗？”“你放心，你爸爸没有出卖过地下党，这件事儿早晚会澄清的。”父亲的话多少给我一些安慰。我愿意相信父亲的话，原因是我不愿意做一个叛徒的儿子。也不愿意有一个叛徒的父亲。

所有的亲戚朋友邻居都断绝了与我们家的来往。一次放学回家，父亲坐门前搓草绳，发现父亲的头发很怪异，像个米肉色的沙布绷在头上。等我走近看清楚时，我的心顿时颤栗起来，从没有过的屈辱、悲愤让我攥紧了拳头，父亲的头被人剃成了鬼剃头。一个不能让人容忍的十字扣在了父亲的头上，我愤怒而又悲伤地哭了。父亲瞅我哭，冲我笑了笑:“他们跟我闹着玩呢。”我知道父亲的笑是勉强的，是为了安慰我的，我根本不相信，天下有这么闹着玩的吗？

在学校我也经常受到同学们的冷眼，昔日的伙伴儿开始远离我。随着对父亲批斗加剧升级，昔日的伙伴不仅远离我，对我的围攻也开始逐渐升级，放学的路上，谩骂嘲笑，围攻殴打，我一个人无法与四五个人抗衡。

我的命里是否注定要遭此劫难呢？昔日的小伙伴儿注定要成为我的敌人吗？在韩国我遇见了他们，不知他们从哪里得知了我的手机号，邀请我参加聚会，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人五人六西装革履地去了，其意告诉他们，我混的不比你们差。男男女女十几人都是小时候的同学，其中有两位是在放学路上围攻殴打我的人，他们还是伸出了热情的手，并且在饭局上与我赔礼道歉，我释怀了，也许是时间淡漠了我的那个仇恨。

有一次我偷偷溜出了家门，去了那个批斗父亲的现场，远远的听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让我想起电影里，批斗地主富农的画面。我的父亲绰号“金白毛”，头发全白。白色的头顶上顶着一个足有半米长的高帽，那个场面让我无法忍受，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刺痛。

更悲惨的事发生，父亲不见了，母亲猜测，父亲可能忍受不了折磨而自杀，我和母亲痛哭，妹妹那时还小，看我们哭，她也跟着哭。

造反派则认为，是母亲把父亲藏起来了，开始批斗我母亲，让母亲把父亲交出来。把我也拽上了那个平时跳忠字舞，开批斗会的舞台。我和母亲低着头站在舞台上，我偷着扫了一下台下人群，那一个个愤怒的、眼晴大大的表情，让我的两条腿瑟瑟发抖，妹妹则在母亲的背上被这个场面吓得大声哭叫，“把叛徒交出来”。口号声震耳欲聋如沧海横流。

一位曾与我们家是世交，并且我们两家是邻居的人，串到台上来。扇了我母亲两耳光，在台上高呼口号，其目的是与我们家划清界限，母亲少有的抬起头看了看他。

心理学，有一种行为叫从众心理。当几个人在街上跑，人数在不断增加的时候。其他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也随之跟着跑起来，这么多人跑，肯定有他跑的道理，我不跟着跑，那我是傻子。也许他就是那个不想当傻子的人，也或许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通过他的实际行动来证明他跟我家没有任何关糸，用那两个耳光，来证明他与我家的距离。中国有一句谚语，叫做”三人成虎”。三人一旦成虎，成了气候，猫呀，狗呀，羊呀随之而服之，从之。

多少年以后，他到我们家来赔礼道歉。我的母亲没有原谅他。母亲的理由是，别人扇我两耳光，我可以原谅，但是你，我不能原谅。

母亲总是那一句话，“我不知道，我没有把人藏起来”。批斗到小半夜，毫无结果。造反派无奈把母亲关进生产队牛棚，我则可以领着妹妹回家，在村西头大概有一里多地，有五户人家，我的家住在那里。

那夜，是我人生最难忘，最恐惧，最茫然，最无助的一夜。我还清楚的记得，那晚的月光溶溶，洒在河里，泛着粼粼的光，夜色很美，而我的心却是灰暗的，甚至可以说是绝望的。青蛙的叫声，如同口号声让人恐惧、胆战心惊。月光下的小草树的黑影随风摇曳，个个像那个狰狞的面孔，让我感到害怕，不寒而栗。

有一天，我和母亲在院子㧜捡来的稻穗儿，远远的看见有三个人冲我们家走来，我一眼认出来其中有我的父亲。我冲妈妈喊，“妈妈你看，那是爸爸！”我疯了似的跑过去，扑进爸爸的怀里。父亲拉着我的手，摸摸我的头，什么也没说，母亲泪水涟涟站在原地没动，很是疑惑的望着父亲，和父亲一起来的两位是公安局的，当父亲和两位公安局的人坐在炕上的时候，母亲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公安局的人嘱咐了几句便走了。

后来得知，父亲想的是，哥哥抗日虽然没有坚持下来，是因为身体不好，难到参加抗日还有罪过吗？挨完批斗以后，趁天黑溜走了。跋山涉水去了图们，准备偷渡到朝鲜，找金日成去，让他给做个证，证明我大爷不是叛徒，父亲想得很简单。在图们江边来回晃，边防警察觉得可疑，便把他抓了起来。父亲和他们说了事实情况，边防警察有个干部模样的人很是同情父亲。与公社革委会和村干部做了一些交代，父亲得以幸免，不然就是坐牢的事儿。

后来父亲平反昭雪，平反昭雪的第二天就去了马河乡红光村，开了介绍信，直接带了两辆马车，我们搬走了，离开了那个村。我望着那个南阳村，心里想，我永远不会来看你的！你给了我太多的痛苦和悲伤。

那一段的经历，给了我深深的烙印。我的性格从此也变得易怒，敏感，爱哭，多疑。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对那些动不动上纲上线，站在高处，指手画脚的人，总想上去扇他两耳光。

世界本不公平，真善美与假恶丑永远并存。

前年我去看望了那个曾经让我满怀仇恨、发誓永不回首的南阳村，那几座草房早已不见。小河流水依旧，只是没有当时那么清澈。我已经释怀，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很多人比我们家的遭遇更惨。但是，我想要说的是，几千年来，我们讲仁义道德，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我们在讲的同时，必须要有法律来保障每个公民的权利不受到侵犯，法律应该高于一切，高于一切权威，任何人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

著名作家王蒙在自己的回忆录里有这样一段描述:“古老的中国，积累了光荣也积累了屈辱，积累了灿烂也积累了乖戾，积累了文明也积累野蛮，积累了事功也积累了压抑，积累了辉煌也积累了痛苦。”

【作者简介】金镜波，黑龙江省宁安市人，1955年出生。当过兵，务过农，从事过室内装修行业。爱好文学，诗歌，喜欢唱歌，诵读。愿用文字度余生。文学是我灵魂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