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时代光彩
宗白华先生曾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有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这是一个王朝不断更迭、政治斗争异常残酷的时代,从东汉末年算起,在近两百年的风霜中,华夏大地经历了群雄逐鹿、金戈铁马、铸甲销戈、问鼎中原的混乱时期,在无数智谋、胆色与权诈的混战中,英雄、枭雄、奸雄和狗熊辈出,无数能人志士前仆后继地参与到这场纷争,企图创立宏图霸业,最终却无一人能得“天下之志”。不过这动乱纷争的年代,也正是中国文论发展的巅峰阶段,战乱中培养出的文人墨客、哲学艺术成为了中国历史中璀璨的一颗明珠,直至今日依然影響巨大。
魏晋的起始源自东汉。在近两百年的时间里,中原大地上从未停止过纷争和祸乱,从东汉到三国,自西晋到东晋,中国社会陷人了空前的战乱之中。南北分裂,生灵涂炭;当权者奉行高压政治,残害异己,排斥忠良,甚至平民士人生命都朝不保夕。在这两百余年里,华夏人民从未体验过四海升平,也从不知道什么叫安定祥和。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人们的思想开始觉醒,开始反抗。正所谓“乱世出英雄”,如同文艺复兴时期思想、艺术的迸发,在魏晋这场残酷的政治清洗和政治博弈中,魏晋门阀士族们产生了深重而无边哀伤,产生了对人生意义的无限感慨和深刻反思,也产生了一个光照千古的传奇概念:魏晋风度。
所谓魏晋风度,便是魏晋士人们在黑暗无序的社会中,通过思考,给自己找到的那一抹微光。在险恶的社会生存环境中,士人们开始怀疑和否定权威,开始质疑以前所相信的伦理道德、鬼神迷信,开始重新审视曾经的规范、标准和价值观。于是乎,服药行散、纵酒高歌便成了常态;此时的士人鄙弃富贵,寄情山水,最求一种精神富足的隐逸生活,而行为举止上的任性放荡,则成为了他们对旧礼法的反抗行为;深情率真、崇尚自然、不检细行、精神内蕴的名士气度成为了他们新的行为风格。此时的人们开始注重人和人格本身,开始注重人们内在的才情、气质、格调、风貌和能力。士族们将内在追求和外在否定放在一起,在对旧传统、旧价值的怀疑、对抗,乃至破坏与颠覆中,彰显出个性的解放、人格的独立。也正因为有了这种“人的觉醒”,才使得“魏晋风度”具有了推动历史演变的人文情怀,蕴含着激励后人的意绪情结,从而使中国士人文化获得了空前的审美开拓时至今日,“魏晋风度”依旧深深地印在了中国文人的心中。
无论是曹操关于“人生几何”的乱世之叹,还是“竹林七贤”的谈玄论道,抑或陶渊明的归隐田园,他们感喟的是时代的同一种伤悲,唱出的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的失落与无奈,思考的是人生的同一个问题:该如何活着?此时,传统的伦理道德、政治事业在魏晋士族的眼里早已失去了价值,只有短促的人生、病痛死别才是真的。他们感叹“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一方面,“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痛恶环境,蔑视现实,要求解脱;同时,却又是“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鹊飞,黄鹊游四海,中路将安归”以保全性命。士人们在动荡中开始重新调整人生规划,思考自身命运和价值,由此迈开了走向个体人格独立的步伐。高贵、自然、生趣这些字眼,便构成了魏晋风度的内涵,而它最终的指向则是对自由境界的向往。在当今社会中,我们的思想和行为都受到了法律和道德的约束,不能简单地套用当年的“风流做派”。但是,曾经的吟咏却给了我们一种启示,在当今这个快节奏的社会里,我们的生活早已被科技异化、被物质吞噬,很多人早已忘却了最初的生活和追求。翻开历史,可曾听见那来自遥远时代的提问:我是谁?我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我们人生的意义又应该是什么?潇洒的魏晋,终究会给我们带来怎么样的启示?
看见自己,心之所向
在魏晋以前,重政教的儒学一直占据着统治地位。儒学主张的是以礼教为本,反对怪力乱神,提倡中庸,反对极端,再强调社会共性时,一定程度上抹杀了人的个性。魏晋学士在这样的哲学传统面前开始困惑,开始反抗。战火和动荡使禁锢人们思想的传统开始瓦解,魏晋思想家们最终意识到他们丧失了真我面目,于是开始推陈出新,极力鼓吹张扬个性、重视生命与自然。他们既已冲破了既往的樊笼,于是投身于生活的海洋,无论是逆流滚滚,还是恶浪滔天,都将奋力前行,无所畏惧。于是,他们以任达的行为作心理支撑,以张扬的个性开拓生存空间,他们“清谈玄妙”的玄学去解读世界,以“越名任心”的强音震憾人心,呼喊真实情性的回归,用生命向世界呐喊道:“我是我!”。
二十世纪以来,人们的生活早已被理性包裹、渗透,一点一滴、一言一行无不在克制和约束,自由的天性早已被压缩、隐藏在内心的最深处无法释放,因此,现代人常有“失去自我”、“陷人孤独”的感叹。在现今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中,人们不再渴望表达自己、展现独特,而是屈从于利益,开始害怕与众不同,开始隐藏个性,开始甘于平凡,曾经鲜衣怒马、热血张扬的少年们都被现实的冰冷磨去了棱角,我们每个人独特的精神情感无所附着,失去了内心的热情与欲望。这时,人们回眸历史,却发现魏晋时期的文人名士却是生气勃勃,他们张扬个性,他们潇洒不群,超然自得,无为又无不为。我们应在魏晋风度中寻找到自由的意义,依赖自己、决定自己,重新找回曾经丢失的自我。就如同马克思曾说过的“自由不仅包括我靠什么生活,而且也包括我怎样生存,不仅包括我实现自由,而且也包括我在自由地实现自由。”我们需要“有完整生命表现的人,在这样的人身上,他自己的实现表现为内在的必然性,表现为需要”。魏晋风度洒脱旷达,初初与众不同的作为一个“真人”的率真性情恰恰表现出了这种活泼的生命力。
看淡生死,情之所钟
基于魏晋人士对“生命”的洒脱和放纵,他们同样对死亡也淡然应对,这个世人历来难以跨过的人生之槛。这个人类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宿命,就像悬在人们头上的利箭,而在魏晋人士心里,这个问题却早已被思考透彻,他们正是基于对生命的热爱之情,才自觉地维护生命的自由与人格的尊严。在面对死亡的突然降临之时,他们却是那样镇定而坦然:嵇康临刑前,泰然自若地弹奏《广陵散》,而唯一遗恨的是“《广陵散》于今绝矣”。在他看来,死亡不过是生命物质的解脱、生命精神实质的回归,人的肉体可以毁灭,而人的艺术生命却是永恒的。看淡死亡的意义,在于更看中一个“情”字。魏晋士人虽不拘泥于形式上的“礼”,但却极其推崇真心之情。阮籍丧母,居丧间仍喝酒、吃肉,但“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几乎“毁瘠骨立,殆致灭性。”这种发自内心的“情伤”,是空前绝后的;王子猷断弦悲号,何扬州临葬云“玉树”……魏晋风流,却最是至情至性,他们注重友情和亲情,视之为生命的一部分,并将其上升为一种生命境界,摆脱了世俗的功利。在每日奔波忙碌的现代,“情”更像一个奢侈品,在自立门户后,人们很难再分给老人更多的小心和爱护,很难再分给朋友更多的时间和信任,很难再分给伴侣更多的宽容和理解。每思此事,未尝不自惭形秽。
看清物我,行之所往
魏晋风度对我们的影响力不仅仅体现在精神和思想上,同时体现在人格的建立上。在道家和儒家并行不悖的魏晋时期,魏晋风度自然也沾染了两大学家的风度,儒家讲人以修身为本,讲究忠孝、温良恭俭让和坚定的信念和操守;而道家讲清净自然,物极必反。以嵇康、阮籍为代表的竹林玄学家们倡导“越名教而任自然”,批评虚伪的“名教”,不主张以礼节欲,但也不赞成任情纵欲,而是节制情欲以养生,只有“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气体和平”,才能做到“顺天和以自然,以道德为师友,玩阴阳之变化,乐长生之永久,任自然以托身,并天地而不朽。”正因如此,魏晋士人才能做到不滞于物,从而拥有的是处变不惊的淡定与自信,以及贫而能廉的坚定。
纵观现代社会,物欲横流,贪腐之风盛行,人们随波逐流,放弃了自我和底线,失去了淡定和自信,也失去了智慧、心胸和信念。我们如何能在自己前行的路上面对各种外物诱惑而坚守本心,如何能自我节制,注重生命,找回失落的人性?我想,魏晋士人们这种有个性不盲从,有信仰必坚定的人格力量,恰恰是当今社会面对困难和诱惑时的一剂良方。
“这是中国人生活史里点缀最多的悲剧,富于命运的罗曼司的一个时期……旧礼教的总崩溃,思想和信仰的自由、艺术创造精神的勃发。这是强烈、矛盾、热情、浓于生命色彩的一个时代”。两百余年间,魏晋王朝遭遇了空前的无序与黑暗,却又以其璀璨的思想文化卓然标举于华夏民族的人文史册,“魏晋风度”在遥远的时空中散发光彩,照亮了当今生活的精神之路。
初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