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考斯基:镇上最美的女人

茶曦:

童年被父亲毒打,被同龄人羞辱和疏远,大学未毕业就因写“下流”的小说被赶出家门,邋遢、酗酒、赌博、纵欲、斗殴,大半生穷困潦倒,光在邮局送信打杂就断断续续工作了10年……如果按世俗的眼光来看,这个人几乎可以成为一个失败者的典型样本。

这样与生活死磕的人,如果再是个灵魂极度坦诚,坦诚到只在夜晚写作,一旦在白天写作就感觉自己“脱光了在商场乱跑”的文学青年;如果再是个忠实展示生活,忠实到曾因从一个强奸小女孩的强奸犯的角度写了一篇短篇小说而接受审查的糟老头,大概会是银河系最酷的小说家,这一点,“他的书很容易被偷”就是明证。

不用偷,有天晚上,校长在宿的群里发了一张布考斯基《镇上最美的女人》的书的照片,问有谁想翻译这个短篇集,很快就有同学领了任务,三十个短篇,几天下来,已经被领了大半。第一个报名的YancyM同学,第二天一大早就把翻译好的文章发给了我,原来难得不用带孩子的夜晚。又一天凌晨四点,我收到她发来的精修版。

宿的同学们的职业多样,大概唯一相同的就是对文学的爱好和坚持。她们有的是在繁忙的学业之余翻译,有的是用工作和带孩子之外稍有的空闲时间翻译,有的是用出差刚回来歇口气的间隙翻译......为了确保准确,文学翻译专业的小韵雅校审第一篇时看了大约4个小时,试图更大程度地保持原文的诗的风格和节奏感。

根据反馈,翻译的时候,她们有的人打开了体内某个开关,有的人放下了某些事情,这不难理解,就像莱昂纳多·科恩评价布考斯基的那样——他把每个人都拉到地面上,甚至是天使。

如果你想探究生活的真相,抵达大多数人从未抵达过的人性的残酷而真实一隅,不妨随我们去地面上看看,看看货真价实的玩意儿,“道在屎溺”。

如果你想体会一个所谓弱者、底层人在与生活死磕的过程中透露出的坚持与温情,不妨也随我们去地面上看看,“上帝有时就在地狱中心”。

镇上最美的女人

凯西是家里五个姐妹中最小、最美的。凯西也是小镇上最美的姑娘。二分之一的印第安血统加上柔软而奇异的身体,蛇一样性感炙热的身形让她走到哪儿都有目光追随。凯西像一团流动的火。她仿佛一个灵魂被困在盛不下她的躯壳中。她黑色绸缎般的长发和她的身体一样盘旋。她的情绪不是高昂就是低落,对凯西来说可没有情绪平静的时候。有些人说她是个疯子,那些人都是蠢货,蠢货永远无法理解凯西。在男人们眼里,凯西就是个性爱机器,他们才不介意她疯没疯。凯西跳舞、调情,亲吻这些男人,但除了一两个例外,每当凯西和快要和他们上床时,她不知为何又退却,躲避开他们。

她的姐姐们责备她总是滥用美貌,不愿用头脑,但是凯西可是有头脑和灵魂的;她画画、跳舞、唱歌,还会用黏土制作东西。她为人们精神、肉体上受到的伤害,感到深深地悲伤。她的思想就是这么特别,一点儿也不世故。她的姐姐们嫉妒她吸引了她们的男人,又生气她不好好利用那些男人。她习惯于对丑陋的男人友善,反感那些所谓的帅气的男人——“真没种,”她说,“没意思。他们空有小巧漂亮的耳垂和完美的鼻型......全是徒有其表的空壳子......”她的脾气暴躁得近乎精神错乱,有些人说她就是精神错乱。

在她的父亲死于酗酒,母亲离家出走,抛下她们姐妹五人。姐妹们投靠亲戚,却被亲戚送到一个修道院里。修道院不是一个令人开心的地方,对凯西来说尤其如此。那里的女孩儿都嫉妒凯西,凯西几乎和所有女孩都打过架。她的左胳膊上布满了在两次打架中她为了自卫而被剃须刀划过的伤痕,左边脸颊上也留下了一块永久的伤疤,但这疤痕丝毫没有减少她的美丽,反而让她看上去更美了。

有几个晚上我在西岸酒吧碰见她,那是她从修道院被放出来后。因为是姐妹中最小的,她是最后一个被允许离开修道院的。她直直地走过来,坐在了我身边,我估计这和我是这个镇上最丑的男人有关。

“来点酒?”我问。

“好啊,为什么不呢?”

那个晚上我们的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凯西给我特别的感觉,她选择了我,就这么简单。没有任何压力。她喜欢她的酒,喝了好多好多。她看上去其实没到可以合法喝酒的年龄,但是他们还是给了她酒。也许她用了伪造的身份证,我不知道。不管怎么说,每一次她从厕所出来又挨着我坐下,我都骄傲的,她不仅仅是这个镇上最美的姑娘,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姑娘,我用手环住她的腰,亲了她一下。

“你觉得我漂亮吗?”她问。

“是啊,当然了,但是除了漂亮你还有些其他的......你不仅仅只有外表......”

“人们总是因为我长得漂亮责备我,你是真的觉得我漂亮吗?”

“'漂亮’这个词不对,它不足以形容你。”

凯西伸手够到她的包里。我以为她要拿手帕,但是她拿出了一个长长的帽针。我来不及阻止她,她快速用帽针刺穿她的一侧鼻子,就在鼻孔上面,顿时我有了种恶心和恐怖的感觉。

她看着我大笑,“现在你还觉得我漂亮吗?你现在怎么想?啊,男人?”

我把帽针抽出来,用我的手绢捂住她流血的伤口。有一些人看到了这出好戏,包括酒保。酒保走了下来:

“听着,”他对凯西说,“再这么做一次,你就必须离开了,我们这儿不需要你这种戏剧性的表演。”

“噢,操你的!”她骂道。

“最好让她老实点。”酒保对我说。

“她会好好的。”我说。

“这是我的鼻子,”凯西说,“我想对它做什么就对它做什么!”

“不要,”我说,“这让我感到很伤心。”

“你是说我把我的鼻子里插根针会让你伤心?”

“是的,确实是,我是认真的。”

“好了,我不会再这么做了。开心点。”

她吻了我,咧着嘴笑着,用手绢压着伤口,这样吻了我。酒吧快打烊时,我们出发去我的住处。我拿出一些啤酒,又坐下来聊天。我那时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善良又体贴的人。她说话间透漏的善意她完全不自知。有时她又会跳回反常的狂野境界。精神分裂,一个美丽又充满灵性的精神分裂者。也许一些男人、一些事,会永远摧毁她,我希望那个人不是我。

我们躺到了床上。关灯后凯西问我:“你什么时候想要?现在还是早上?”

“早上吧。”我边回答边扭过身去。

早上我起床泡了两杯咖啡,拿了一杯放到她的床头。

她笑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在晚上拒绝做爱的男人。”

“没关系的,”我说,“我们不做也行。”

“不,等等,我现在想要了,等我收拾下我自己。”

凯西去了洗手间。她很快就出来了,看上去美极了。她的黑长头发闪耀着,她的眼睛、她的嘴唇闪耀着,她……闪耀着。她平静地展示着她的身体,把它当成一件好作品。她躺到床单下。

“快来,爱人。”

我进入了她的身体。

她的吻狂热却不匆忙,我的手游走在她的身躯,穿过她的头发。我骑在她身上,那里很热,很紧,我开始缓慢地撞击,想持久一些。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什么又他妈有什么关系?”她说。

我大笑着到达了高潮。

过了一会儿,她穿好了衣服,我开车把她送回了酒吧。但是我忘不了她。我那时没工作,睡到了下午两点,然后起来看报纸。当凯西进来时,我正在泡澡,她带了片很大的树叶,是象耳植物。

“我就知道你在泡澡,所以我给你买了这个来遮住你的家伙,纯真男孩儿。”

她把象耳植物叶子扔到浴缸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浴缸里?”

“我就是知道。”

几乎每一天凯西来的时候我都在浴缸里。每次都是不同时间但是她都赶上了,并且拿着象耳叶子,然后,我们做爱。

有那么一两个晚上,她会因为喝酒或者打架进监狱,然后打电话让我把她保出去。

“这些狗娘养的,”她说,“就因为他们给你买两杯酒,他们就觉得他们能进到你的裤子里。”

“当你接受他们的酒,你就已经自己制造了麻烦。”

“我以为他们是对我这个人感兴趣,而不是对我的身体。”

“我对你的人和身体都感兴趣。其他大多数男人,我怀疑他们看不到你身体以外的东西。”

我离开小镇六个月,到处游荡了一圈,又回来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凯西,但是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些分歧,我觉得还是向前看比较好。当我回来的时候,我估摸着她已经离开了,但是当我在西岸酒吧坐下来三十分钟后,她走了进来坐在我旁边。

“嗨,混蛋,你回来啦。”

我给她点了杯酒,然后看向她。她穿了一条高领裙,我从没见她穿过这种样式的衣服。在她的每个眼睛下面,都钉进去两根戴着玻璃头的针。你能看见的全部就是玻璃头,但是后面的针全被钉进了她的脸。

“我的天,你还想摧毁你的美丽,是吗?”

“不,这是时尚,你这个傻子。”

“你真是疯了。”

“我一直很想念你。”她说。

“有其他人了吗?”

“没有,没有任何人,只有你,但是我在当妓女,一次十块钱,不过你想干可以免费。”

“把这些针拿出来。”

“不,这是时尚。”

“这让我不开心。”

“你确定?”

“操,当然了!我确定。”

凯西缓慢地抽出针并把它们放进她的包里。

“为什么你总折腾你的美貌?为什么你不能接受它?”

“因为人们觉得我只有美貌,美貌一文不值,美貌是不会长久的。你不知道你长得丑有多幸运,因为如果有人喜欢你,你就会知道他是因为你身上的其他东西吸引了他们。”

“好吧,我是幸运的。”我说。

“我不是指你丑,只是人们觉得你丑。但你有一张让人着迷的脸。”

“谢谢。”

我们又喝了一杯。

“你最近在干嘛?”她问。

“什么也没干。我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致,就是不感兴趣。”

“我也是,你要是个女的你可以去站街。”

“我不想和很多陌生人走得很近,会很疲惫。”

“说得没错,是很疲惫,每件事都很疲惫。”

我们一起离开了。人们的目光仍追着凯西,她仍然是个美丽的女人,也许更美了。

我们到了我的住处,我开了瓶红酒,我们继续聊天。我和凯西在一起时,聊天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她先讲一会儿给我听,之后我再说话,我们的交流没有任何束缚,我们好像总能一起发觉什么秘密,当我们发现是个有意思的秘密时,凯西会笑个不停——用那个典型的笑声。快乐就像从火里喷出来。在交谈中我们亲吻着挪得更近些,当我们变得火热就挪到床上去。当凯西脱掉她这条高领裙,我看到了它——一个又大又厚的、丑陋的、锯齿状伤疤出现在她的喉咙上。

“你这该死的女人,”我在床上说,“该死的!你对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我有一天拿一个碎瓶子划的,你不爱我了吗?我还美吗?”

我把她放倒在床上亲吻她。她大笑着推开我,“有些人给我十块钱,我脱了衣服后反而不做了,我就留下这十块钱,真有意思。”

“是的,”我说,“真有趣,我笑得停不下来……凯西,贱人,我爱你。别再伤害你自己,你是我见过的最有生命力的女人。”

我们再一次亲吻。凯西无声地哭了,我能感到她的泪水。她黑长的头发在我身后垂着,像一面死亡之旗。我们一起享受了一场缓慢的、忧郁的、美妙的性爱。

早上的时候凯西起来做早餐。她看上去又平静又快乐,还唱着歌。我躺在床上被她的快乐感染着。最终她走过来晃动我,“起来吧,混蛋,往你脸上和阴茎上扔点冰水,然后来享受宴席吧!”

那天我带她开车去了海滩,那个并非夏日的工作日一切都有种辉煌的荒凉感。海滩流浪汉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沙滩上的草地上躺着,其他人坐在长长的石头凳子上,分享一杯孤独的饮料。海鸥无脑又心不在焉地在头顶盘旋。七、八十岁的老女人们坐在沙滩上,讨论如何卖掉她们经过漫长又愚蠢的岁月死去的丈夫们留下的房产。所有的一切都弥漫着自由。我们散散步,在草地上伸展躺下,话不多。只要在一起感觉就很好。我买了两个三明治、薯片和饮料,我们就坐在沙滩上吃。然后我搂着凯西睡了大概一个小时。不知道为什么,那感觉比做爱还好。轻松自然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流动。我们醒来后,我就开车回到了我的住处,我做的晚饭。晚饭后,我和凯西提出希望我们可以一起住,过了很久,她看向我,慢慢地说:“不。”我把她送回酒吧,给她买了杯酒,然后离开了。第二天,我在工厂找了个包装工人的工作,然后那周都在工作。我很累不想到处走动,但那周五的晚上我确实又去了西岸酒吧。我坐在那儿等凯西。时间一点点过去,当我醉得差不多的时候,酒保对我说:“你女朋友那事真挺遗憾的。”

“怎么了?”我问。

“对不起,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是自杀,她昨天下葬的。”

“下葬?”我问,我感觉她随时可能从那边的门口走过来,她怎么会死了?

“她的姐姐们埋葬了她。”

“是自杀?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她割喉的。”

“我知道了,再给我来一杯。”

我喝到打烊。凯西在五个姐妹中是最美的,也是镇上最美的姑娘。我好不容易开车回到家,路上一直在想。我应该坚持让她和我在一起而不是轻易接受了那个“不”。每件事都表明她是在乎的。我一直都表现得太随便、懒散、漠不关心。我应该和她一起去死。我就是条狗。不,为什么怪狗身上?清醒后我找到一瓶红酒狠狠地灌了下去。凯西,镇上最美的女孩儿,在20岁的时候死掉了。

窗外有人按汽车喇叭,刺耳的响声一直不停。我往下扔了个酒瓶子大声吼道:“混蛋!你这个狗娘养的!闭嘴!”

夜渐渐深了,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文/查尔斯·布考斯基

翻译/YancyM

来源:宿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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