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风》杂志作品精选】吴少东 ▎缓慢的石榴(组诗)

【作者简介】吴少东,安徽合肥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等大型文学刊物及《人民日报》《新华文摘》等报刊,入选《新中国70年优秀文学作品文库×诗歌卷》《中外现代诗歌精选》《新世纪中国诗选》《百年新诗精选》《百年新汉诗典藏》等选本,先后获2015年“中国实力诗人奖”、中国2018年度十佳诗人奖、《现代青年》杂志社“2018年度最佳诗人”等多项诗歌奖,有多首诗译成英、法、韩等国文字交流或谱曲传唱。早期诗歌结集于《灿烂的孤独》,出版有地理随笔《最美的江湖》,诗集《立夏书》《万物的动静》等。
缓慢的石榴

我愿把石榴比为男性的中年

我看重他的缓慢

那些赶早的花瓣,零落

成泥,他才在暮春的高枝

点燃火焰

青春过后打成了一副铠甲

把浆果之心厚厚裹住

轻易不示与人

一个老兵在阻击的午后

在枪声骤停与再次大作前

坐靠着壕堑,不慌不忙

将子弹一颗一颗压进弹匣

我迷恋这缓慢的力量

自春至秋,以一生百

满腹珠玑与满腹牢骚

没什么不同,不想与旁人道。

石榴酒与五谷酒没什么不同

都曾让我沉醉

血色罗裙翻酒污

旧时石榴裙,今日布衣衫

我的所好没什么不同

简单化与复杂性是一枚合体的

果实

他在众叶震颤的风中

压弯枝头

偶然性

重阳夜我们围着一桌火红的龙虾

把酒聊天,聊历史的偶然性。

那么多人聚在馆中,

面对一盘盘麻辣的空山

不知原籍,也不知历程,拆解

一座又一座肉身的金字塔。

我们剥去坚硬的外壳

说一些柔软的话,

内心震动又激动

困苦又清乐的青春,一季一季

打出去了,整齐的城墙早已颓毁。

一群人有过相同的经历

一群人有了蜕不去的来历。

婚恋与我们的各自所得,

来路那么偶然,像光滑的麻将牌

被巧合的手码在了一起

寻碰另一张相同或相近的牌出现

推到自己,推到自以为紧固的排列

退守途中压着我们的,只是一块

崩落的碎石,有时是飞行后

飘落的羽毛。偶然性没轻没重。

是这一个,而不是那一个。

令我至今不能平复的是

我非王在潜邸时惺惺相惜的

那一个。

是这棵树青黄相蚀的落叶

被风,推在了那一棵树下

对称的夜晚

亥时将尽时,雨倏然停下了

沿河的沥青路面清爽,暗过

两旁茂盛的杂树,杂树暗过

天空,天空暗过灰色的云。

万物暗过我

驾车顺着看不见的流水回家

园林灯点拨的狭长丛林

与河水与彼岸成为阔大的整体。

一边霓虹灯愈发明亮的城市

比起厚重的另一边,此时轻浮。

我一人一车压着

我很少想到自己的分量。

我不是砝码。不是驼背上的稻草

国道上疾驰太多超载的重卡。

中年以来,在前行与回归的途中

我努力放轻步履,不让每一个夜晚

落下去

鸣叫的鸟笼

清晨我仰躺床上听窗外的鸟鸣

密集,悠长、脆短,叫声无序

我辨不出其中的忧伤、快乐与呼喊

似乎有三只鸟同在一个笼中

我在鸟的一声声里填充自制的疫苗

想这整个春天的遭遇与顿悟

侧身而卧时,我确定有两只笼子

一个是那几只鸟的,一个是我的

何为

曾经热望的事物也会变冷

青春和壮年消逝后

我的眼前,常铺就

中年辽阔的冰原,我的

视野宽大,许多时候却

空无一物

不是冷漠、冷视,也不是

冷静,相反,我的中年

愈发温暖而激越

当年浩瀚的汗与泪,滴水

成冰,像穿不下的裤子

齐叠在衣柜的深处

如今已不在意

影子般跟随过的一些人事

记忆的网孔愈织愈大

湖中跃起的白鱼与我何干

一岁一尺, 五十年的冰层

一尺寒于一尺

可我依旧会懊糟国计民生

为一些国际关系生气骂人

喊花

小雨停下后,我来到河边

一只灰翅浮鸥收足展翼

从右岸飞到左岸

我立在一株高大的苦楝树下

“嘿~ 你身后的紫色花

好美啊,它叫什么呀?”

对岸一位女子冲我喊道

紫白色长裙在水波里荡漾

我循声望见她身旁的杨槐

正垂满一串串香甜的花穗

我告诉了她花的名字

却不知道她的芳名

破圩

庚子年的仲夏我已坦然许多

不再似初春时,忧心忡忡

暴雨一天大过一天

我竟忘了沼泽般的疫情

对一切喧嚣尘上的事物

越来越不太在意,笃信

自然与常识的律力

皓首如雪,不着一字如宣纸

无非废去我的中年

一滴雨落下,孰先孰后

落于何处,高水低流

这些都无关紧要

大地早备好硕大的杯盏

昨夜闻听破了十八联圩

我也没有过于惊悸

你造下的,你须担承

心中的十八连营一再被破

但破阵者大都是我自己

我的体内坑坑洼洼

布满平静的蓄洪区

通讯录

二三十年来手机换了十多个

但一直没换号码

两千多人从三星倒到苹果

又倒到华为,几乎没有

删除任何人

我将一桶流水倒进另一桶

滴水不漏

有些人聚过走过就不联系了

有些人走过散过又联系了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二三十里者,一两百里者

皆有之,千万里者也有之

我都给他们留着门

方桌上的那壶酒还放在那里

几个朋友早逝多年

至今也不舍删除他们

我的手机里有华庭,有冷宫

也有坟墓

附着物

此刻,我看着溪流中的游鱼,

想着它的一生与我的半辈子。

万物有太多的沾染,而鱼除了

托付的水,只有最后的刀锋。

我摆脱不开东西太多了。

每天吞下的白色药片

永久蛰伏在腹部的疤痕

我左手常戴的一串佛珠。

我感觉不出重量

孤星

抬头望去,南天上的那颗星子

又远离了两三丈。昨夜

就挂在前楼的最高处,

与明灭的航标灯一起跳动。

每到此时,我的心都异常

安静,明确,聚集光

脱离物质与物质的一切

低头抬头间,也远离了

人的群,与怨。

照着自己的习性,处事

为人,宽恕或挞伐。

孤星因远离了两三丈,表明

一贯的态度,也因此

廓清更大区域的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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