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登科 李翰

唐德宗贞元十二年(796年)春二月,长安城已从冬的懵盹中苏醒过来。这一天,是本年进士放榜的日子。礼部南院的东墙下,人头攒动,人们围拢着刚刚张贴出的皇榜,指指点点,寻找着自己或者熟人的名字。
      
       一个须发花白、衣衫邋遢的中年男子,也挤在看榜的人群中。多年读书作文,严重伤害了他的视力,他努力凑上前去,眯缝着眼在榜单上搜寻。终于,在几十个名字中,他找到了——“孟郊”。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流到花白的哆哆嗦嗦的胡子上。
      
       孟郊自己也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参加科考。至少十年前(贞元二年),那看榜的人潮中,就曾有他的身影。那一年,国子祭酒包佶知贡举。孟郊按举子的通例,投诗干谒。他把包佶比作建安七子与竹林名士,称颂其诗文和品格,表达“愿将黄鹤翅,一借飞云空”的意愿。然而,包佶那里,并没有这只黄鹤凭藉的青云,孟郊落第了。这十年中,孟郊参加过几次科考,已无从确知,不过,他肯定不止一次地,被失败狠狠蹂躏。
      
       失败当然让人沮丧: “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再下第》);但有的时候,他也很傲娇。因为,这些失败,让他洞烛了现世的错乱与荒谬:“白鹤未轻举,众鸟争浮沉”(《湖州取解述情》)、“雕鹗失势病,鹪鹩假翼翔”(《落第》)……他把自己比作“白鹤” “雕鹗”,即便“失势”,也非芸芸“众鸟”。因此,失败并不会令他失去自信: “离娄岂不明,子野岂不聪。至宝非眼别,至音非耳通”(《失意归吴因寄东台刘复侍御》),明珠暗投,怪只怪世界的蒙昧。从这个角度看,他的“失败”,又何尝不是一种荣耀呢?
      
       怀才不遇,是古时贤士的普遍命运,由此孕育了悲士不遇的文学传统,源远流长。这一文学传统,批判了社会,抬高了自我,保护了尊严。但说到底,不过是一种心理暗示与自我催眠。有人藉此度过一次又一次精神危机,获得坚持下去的力量;也有人忿然高蹈,息交绝游,所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孟郊门衰祚薄,家里母老子幼,一贫彻骨,无钱可买山,哪里有高蹈的资本?但入世随俗,他也做不到。 “万俗皆走圆,一身犹学方”(《上达奚舍人》),离不开那俗世,又磨不平身上的棱角。因此,孟郊与现实的关系,不是决绝,而是厮磨、缠斗。
      
       其中,与科举缠斗,就耗尽了他大半生的气力。贞元八年(792),孟郊又走进他无比熟悉的场屋。这是唐代最壮观的一次开科取士,登第者有韩愈、李观、欧阳詹、李绛、崔群、王涯等。在下一个世纪,这批人或为文宗,或至卿相,奠定了中晚唐文学与政治的基本格局,时谓“龙虎榜”。不出意外,龙虎榜与孟郊无缘。不过,他因此结识韩愈、李观等人,高山流水,顿成莫逆,唐代诗坛也多了许多佳话。
      
       李观比孟郊小15岁,韩愈比孟郊小17岁,几乎算得上两代人了。年轻后生与半老头子同科,结果却是后生及第。 “万物皆及时,独余不觉春”(《长安羁旅行》),这让老头子情何以堪。长安,一次又一次地,成为孟郊的伤心地。高墙里,传来大户人家的箫鼓,一声声似乎都是嘲讽。孟郊在寒风中咀嚼着失败的酸涩,悲愤地吟道:“胡风激秦树,贱子风中泣。家家朱门开,得见不可入。长安十二衢,投树鸟亦急。高阁何人家,笙簧正喧吸。”(《长安道》)
      
       韩愈和李观来看孟郊,他们没有因自己及第就洋洋自得。相反,二人被孟郊鬼惊神哭的诗才所折服,更为他淹蹇落魄的遭际而感伤。韩愈读到孟郊的《长安道》,回赠一诗: “长安交游者,贫富各有徒。亲朋相过时,亦各有以娱。陋室有文史,高门有笙竽。何能辨荣悴,且欲分贤愚。” (《长安交游者赠孟郊》)贫富荣悴,各有各的活法,没有高下贤愚之分。韩愈宽慰这位诗坛前辈,不要因一时的挫折就愤郁愁闷,我们永远支持你,敬重你。
      
       韩、李的高谊,在无边凉薄中给孟郊带来温暖和慰藉。 “有客步大方,驱车独迷辙。故人韩与李,逸翰双皎洁。哀我摧折归,题词纵横设……” (《答韩愈、李观别,因献张徐州》)孟郊称韩、李的劝慰,是帮自己走出“迷辙”。实际上,韩、李所劝喻的道理,孟郊岂有不知,他只是无法挣脱罢了。
      
       世界和他过不去,他也要和这个世界过不去,在暗昧中挣扎,在污泥中打滚,和侮辱他、蹂躏他的无物之阵纠缠、厮斗。 “谁言碧山曲,不废青松直。谁言浊水泥,不污明月色。我有松月心,俗骋风霜力。贞明既如此,摧折安可得。” (《寓言》) “拔心草不死,去根柳亦荣。” (《感兴》其一)孟郊向现实摆出的姿态,坚忍而顽强。
      
       实际上,与现实过不去,也就是与自己过不去,与自己的贫穷、疾病、衰老厮斗,而且是“坐甘冰抱晚,永谢酒怀春” (《自惜》)。
      
       所以, 《寒溪》中,他用“忽如剑疮尽,初起百战身”来形容花开冰融,就一点也不奇怪。翻开《孟东野诗集》,处处都有类似的表达: “饥乌夜相啄,疮声互悲鸣。冰肠一直刀,天杀无曲情。” (《饥雪吟》) “天色寒青苍,北风叫枯桑。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敲石不得火,壮阴正夺阳。” (《苦寒吟》) “老骨惧秋月,秋月刀剑棱。纤威不可干,冷魂坐自凝。” (《秋怀》其六)雪月风花,在这里都是追魂削骨的利刃,他所写下的每一行字,便如同那“百战身”的“剑疮”,狰狞而森冷。
      
       作为一个诗人,孟郊与自己过不去,最终就表现为和诗过不去。 “夜学晓未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雠。”(《夜感自遣》)他作茧自缚、剖肝沥胆,吟苦诗,苦吟诗,恶狠狠地吟诗。 “病骨可剸物,酸呻亦成文。瘦攒如此枯,壮落随西曛。”(《秋怀》其五) “无子抄文字,老吟多飘零。有时吐向床,枕席不解听。”(《老恨》)
      
       在当时,最懂孟郊的,就是韩愈。韩愈论孟诗云: “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 (《贞曜先生墓志铭》)世人多谓孟郊为“苦吟诗人”,只有韩愈深深知道,孟郊的“苦吟”,是抽髓燃脂,吐尽肺肠吐胆汁的“苦”——不到油尽灯枯,誓不罢休。
      
       在韩孟诗派中,大约是孟郊主导了诗歌的风向。孟、韩结识以后,或接席酬唱,或互赠诗文,彼此斗奇争怖,二人的诗风在不断磨合、靠近和深化,最终在诗坛卷起惊世骇俗的狂澜。韩愈、李观等还多处荐举孟郊。如李观《荐郊于梁肃补阙书》,盛赞其五言诗“高处在古无上,其有平处,下顾两谢”。梁肃是韩愈、李观等的座师,也是当时的文坛领袖,天下举子都盼望能得到他的赏识。在李观推荐后,孟郊也向梁肃自荐, 《古意赠梁肃补阙》云:“不有百炼火,孰知寸金精。金铅正同炉,愿分精与粗。”寄希望于梁肃能披沙拣金,拔擢自己。可惜,贞元九年、十年,梁肃、李观相继去世。不过,与韩愈等人交游,再经过韩愈一派诗人的揄扬褒奖,极为有效地扩大了孟郊的名声,对他此后的科举之路,无疑极为重要。
      
       贞元十二年,礼部侍郎吕渭知贡举。46岁的孟郊,终于登上礼部放出的皇榜。 “幽意独沉时,震雷忽相及”(《擢第后东归书怀献座主吕侍郎》),被失败折磨得麻木的孟郊,及第的消息,可不就像头顶响起的震雷么?孟郊写下生平第一快诗《登科后》: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联,被无数人引用,表示成功后的轻松愉悦,成为千古名句。
      
       然而,想到孟郊的半生坎坷,想到他大半辈子沉沦场屋,与科举抵死缠斗,这首诗忽然给我一种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成功对诗人的冲击太大,其欣喜如狂,已然失态。在这首诗中,我看到差不多一千年后, 《儒林外史》中,因中举而一时疯魔的范进的影子。
      
       同时,这首诗也让我无比沮丧、纠结和悲哀。一个人,被无数次凌辱、蹂躏,终于站了起来,却仿佛伤害和凌辱从未发生。科举,让孟郊既排斥又拥抱,既鄙视又向往的怪物,轻飘飘一纸布告,便足以让他如醉如狂。
      
       无物之阵是如此强大,它像怪兽一样,吞噬着我们的骄傲和尊严,让我们最终都活成那个最讨厌的自己。

  文汇报笔会2021.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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