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远逝在夜幕里的打夯号子
自记事时起,每当中秋节刚过,人们还在留恋地回味着唇齿间月饼诱人的余香时,如火如荼的秋种秋收就开始了。等到那金灿灿的玉米和红彤彤的高粱换成了久违的金钱,等到那弥漫着庄稼秸秆清香的肥沃秋野播下来年的希望,四邻八舍中便有了急不可耐翻盖新房的人家。
过去建房,大多是在老宅的废墟上重建。先把坍塌的土坯用铁耙细细地捣碎,再从水湾里挑来一担担水将其洇透,待晾至半干后备用。择一黄道吉日,请村中有名望的泥瓦匠铺好线,砸好灰橛,便开挖地槽。过去建造的房屋,又窄又矮,承重不大,地槽一般挖不到一米深,也不到一米宽。也许是经济窘困的原因,极少有掺加白石灰粉的,大都是把备好的碎土坯土用铁锨铲到地槽里,均匀地铺撒好。铺好一层,用石夯夯实一层,再铺再夯,直到填平地槽,夯实为止。
人们用打麦场上的石碌碡绑成石夯,一根光滑直立的木杆当夯杆,再拴上四至六根扯夯用的绳索,石夯静静地矗立在新挖的地槽中,只等晚饭后打夯人的到来。
夜幕降临,笼罩在乡村夜空上的最后一缕炊烟被深秋的夜风吹得无影无踪。盖新房打夯的人家早早点起手提马灯或是燃起用破棉絮捆扎的蘸透废机油的火把,场地上一片灯火通明。吃过晚饭的人们三五成群地聚拢来,稍事准备,打夯开始。
过去乡村建房打夯,一人把夯,四至六人牵绳扯夯(场地小、地槽窄,容不下太多人手)。来帮忙的人多,就分成几组,轮流歇班。打夯开始了,只见把夯师傅双手执夯,二目圆睁,环顾一下扯夯人,便大喝一声“打起来了”,随即猛地一提石夯,四周的扯夯人自然不敢怠慢,双手紧紧地抓住夯绳,身体向后半仰,一起发力,同时应答“嗨吆”。石夯在把夯师傅与扯夯人的默契配合下,倏地被抬起五尺来高,又忽地落向地槽。把夯师傅又叫“外呼”,扯夯人又应“嗨吆”;把夯人再叫“外呼来吆”,扯夯人再应“嗨吆”。
如是再三,在铿锵有力的号子声中,石夯上下翻飞,只打得地槽中的碎土坯土轰轰作响。
在我的故乡,建房用的打夯号子分长号和短号两大类。短号短促有力,长号平缓婉转。短号中,我依稀记得有“嗨吆”号子和“一二一”号子两种。
“嗨吆”号子是“打起来了,嗨吆;外呼,嗨吆;外呼来吆,嗨吆;外呼来吆,嗨吆……”
“一二一”号子是“打起来了,一二一;盖新房了,一二一;娶媳妇了,一二一;生小子了,一二一。”
“一二一”号子较“嗨吆”号子更加明快、活泼,适合打夯开始时叫号之用。长号是“同志们来咱就叫长号,唉嗨唉唉嗨唉嗨唉嗨吆;抬起碌碡咱就往前走,唉嗨唉唉嗨唉嗨唉嗨吆……”长、短号子中,除了“嗨吆”号子外,其他两种号子没有固定的语汇,全凭把夯师傅随机应变,顺口就来。或借物抒情,或借古喻今,然而,不管词儿咋变,韵律不能变,节奏不能变,号子不能叫乱。如果号子一旦叫乱,一是扯夯人劲儿使不齐,石夯落地准头就差,石夯打不实,地基夯不严;二是扯夯人劲儿使不匀,石夯落地摇晃歪斜,夯把儿把不稳,甚而会出现意外。打夯时,如果扯夯人的劲儿使得太偏,把夯师傅把持不住,石夯把儿脱手,夯把儿歪向一侧,就会戳破某个扯夯人的头皮。因此,打夯时,把夯师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关注着扯夯人的一举一动。如果看到有人偷懒耍滑,把夯师傅就在一嗔一笑的叫号声中予以提醒:
“刘老三呐,一二一;
不使劲儿了,一二一;
打光棍儿了,一二一;
活受罪儿了,一二一。”
在人们笑着的应和声中,刘老三卯足了劲儿,石夯又稳稳当当地上下起起落落,石夯砸得地槽里的土哼哧哼哧闷响,连同地面都在震动。
当人们往地槽里续过两三遍碎土后,地槽渐渐被填平,石夯一遍又一遍地排着往前打,地基被逐渐夯实。人们喝上一瓢主人早就备好的凉白开水,吸上一袋主人早就搓好的旱烟或是早就卷好的“大喇叭”烟,把夯师傅就叫起了长号。夜已渐深,露也更凉。被母亲三番五次才叫走的看热闹的学童伴着那婉转绵长的打夯号子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在乡村,把夯师傅多是有威望、嗓门儿亮且身强力壮的汉子,村里的马老大就是把夯的行家里手。
四十多年前,马老大还是位不足40岁的年轻汉子,他中等身材,膀宽腰圆,一脸的络腮胡子,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他把夯时爱叫长号,那嘹亮悠长的号子在夜幕下传遍了乡村的角角落落。马老大把夯十分有范儿:他双腿微微分开,稳稳当当地立在地上,一只大手攥紧夯把儿,叫号声中,石夯即被提起。打得起劲儿时,夯把儿撒欢似的在他的左右手间来回倒换。这在别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对他来说可谓轻车熟路。
1979年秋,我刚上高中。周末回家,恰逢家中翻盖正房打夯。我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大人们一唱一和地叫着号打夯,不禁跃跃欲试。马老大叮嘱我打夯的注意事项,让我牵绳扯夯。开始时,还感觉挺轻松。一袋烟工夫下来,我的额头就汗涔涔的,只觉得两只胳膊又酸又痛。马老大见状,叫停了夯。
大家休息时,马老大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打夯是个技巧活儿,只会使蛮劲儿是不行的。要齐心协力,步调一致,一步一个脚印。只有这样,石夯才稳,地基才实。”
咀嚼着马老大富含哲理的话语,我若有所思:打夯如此,做人做事岂不也是这样?
四十多年过去了,马老大的凡人哲语时常萦回在我的耳旁,她像人生航线上的航标灯,在时刻指引着我前行的航向。
当年的牵绳扯夯小哥现已届耳顺之年
后来,人们的房子盖宽了,盖大了,地槽也挖得又深又宽。人们打地基时,将粉好的白石灰粉与碎土掺匀后铺撒到地槽内,用“牛脚夯”(用耕牛踩踏)来夯实地基,用不着叫号了。再后来,乡村通上了电,人们改用“电动夯”来夯实地基,也用不着叫号了。时至今日,乡村中建新房的已是越来越少。人们在修缮承载着几代人酸甜苦辣故事的老宅的同时,纷纷到城区买楼房居住。那给人们带来欢乐和力量的打夯号子已渐行渐远,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昔日的把夯师傅马老大已然作古,当年的牵绳扯夯的小哥也届耳顺之年。孩提时就听惯了的那熟悉的打夯号子,永远消逝在乡村的夜幕里了。然而,那温馨的场景,那或是抑扬顿挫或是婉转绵长的打夯号子却永远留在了我悠悠的思绪之中,那也是一抹剪不断的乡愁吧……
石夯静静地躺在墙角下
作者:赵云平,滨州市滨城区秦皇台乡中心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