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乡愁之钟楼孙村“老戏服”
行走的乡愁之钟楼孙村
“老戏服”
作者:王弘
颇具古风的钟鼓楼孙村委会大门
(白)包卿!
(接摇板)替哀家拷打无道君!
(包唱流水)在金殿领了国太命,背转身来自思忖。自从那盘古到如今,那有个臣子敢打圣明君。万岁的龙袍你就忙脱定。
(接快板)俺包拯打龙袍犹如臣打君。
(李唱流水)好一个聪明小包拯,打龙袍犹如臣打君。包拯近前听封赠,我封你太子太保在朝门,内侍看过金珰翅,再赐你尚方剑一根,三宫六院你管定,满朝文武任你行。倘若是皇儿不从命,画影图形也要充军。
梧桐树下的村委会大院
农历六月初六,应邀来到钟楼孙村青砖垒砌、颇具古风的村委会。刚走到大门口,就听见一阵铿铿锵锵的锣鼓钹铙声从院内传了出来,甚是热闹。紧随着一句声音浑厚、字正腔圆的京剧《打龙袍》念唱,好像一场大戏正在上演。
钟楼
要说滨州经济开发区沙河街道办事处什么最有名?就得数钟楼孙村的大钟了。该村历史悠久,人文气息浓厚。元至正二年,侯氏由风阳府迁此,立村侯家。后有孙振、孙恋、孙永从尚店南孙家迁此。清朝道光间建钟楼,遂称钟楼孙。
钟楼孙村支部书记花世昌与钟
自建钟楼开始,历年五月二十四有会。“文革”间楼毁,钟失,成为钟楼孙村永久的遗憾。1987年,村民议定重修,延请邹平县礼参乡大刘村铸造世家出身的王良修仿原钟铸造。因钟楼年久失修,管理不善该钟被盗窃。改革开放以来,村强民富,众乡亲念古人创业艰辛,于2008年秋重修钟楼,重铸新钟,并在每年除夕夜撞钟12下,以祈村兴人旺,国泰民安,成为沙河办事处地标性人文景观。
老物件
钟楼孙村不仅钟楼有名,更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村民历来爱好戏剧、杂耍等活动。30年前,文化产业还不发达,该村的高跷、落子、秧歌等文艺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为乡亲们送去无数欢乐,也培养出一些技艺优秀的民间艺人。而今,会唱戏、杂耍的艺人们逐渐老去。被新奇娱乐吸引的年轻人,不再热衷这些看似陈旧的玩意儿,也认识不到民间文化传承的重要性。曾荣耀过整个族群、整个村庄的优秀民间艺术,后继无人,面临失传的境地。
钟楼孙村戏曲文艺传承久远,追根溯源,已无从可考。据老人们讲,从他们的爷爷辈起,村里就一直有小剧团,一代代言传身教、口口相传。如今,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对他们的业余剧团和杂耍还都记忆犹新,很多还是当年的主力,只是现在已没有力气再出马了。身怀绝技的老艺人越来越少,健在的几个也年事已高行动不便。虽在同一个村子,当年天天切磋技艺的老兄弟、老姊妹们,现在也都难以相见。随着城镇化的推进和现代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年轻人转向对现代化高科技的狂热追求,手机、电脑、影音娱乐占据了他们的空闲。一天到晚,村子里已难见到年轻人的身影,留守的多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与孩童。曾经农闲饭后鼓乐喧天、余音缭绕的火热场面,早已不复存在了,偌大的村庄一片寂静。
保存完好的文官戏服
钟楼孙村曾经的大戏台,一幕幕经典传奇的大戏,一个个德艺双馨、声名远播的名角演员,还有荣耀乡里的那些精彩时刻,只留在街角晒太阳的老爷爷絮絮的回忆里了,而能静下心来听一听的也寥寥无几。唯有一百多年以前的十几件清代老戏服,能让老人们在每一年的六月初六对着老戏箱倾诉一番。这些戏服全部是真丝绸缎缝制,用料考究。虽经百年,色泽仍然艳丽如初。精美的绣工,锦簇团花,盘龙展凤,彰显出曾经的靓丽与风采。
破损的老旦戏服
破损的青衣戏服
然而,时光是个雕琢机,一枚枚粉嫩的孩童,在人生的舞台上翻滚几圈,转眼就变成了垂垂老朽。一件件精美的戏服,也经不起打磨,渐渐风化成斑驳碎片。
村剧团的台柱子孙光武老人
81岁的孙光武是村剧团为数不多仍然健在的老人,他七八岁就跟着爷爷、父亲学唱戏,学杂耍,吹拉弹唱样样拿得起,据说是围着桌子转一圈的能人。说起当年的剧团,他脸上呈现出难掩的自豪。《打龙袍》《追韩信》《空城计》《拜山》《扫松》《三堂会审》《华龙道》等等,一出出戏名如数家珍。随着对剧情的描述,似乎身临其境。看着老人眉飞色舞的神情,我忽然一阵心酸。看得出来,老人很久没有这样畅快淋漓述说过往了,或许知音不再,亦或许无人再有耐心探寻这些老旧的篇章。
六月六晒戏服
如今一件件老戏服沉睡在箱底,只有每年的六月六日按照老惯例关门“晾箱”。那种近乎虔诚的尊重,是对这一行当的敬仰。六月六晾箱是民间习俗,也有诸多传说。戏班晾箱有很多讲究,比如大家选出七八名心细手巧、懂规矩信得过的人员,关上大门开箱晾晒。晾晒过程也是清理的过程,按照往年的记录一件件取出,清洗、晾晒完成后,再按照名单一件件折叠整齐放入箱内。铺一层服装撒一层樟脑丸,避免细菌滋生或虫蛀。并按照衣服的数量、品相等情况做好记录,经参加晾晒的人员签名确认后,关箱保存。
今年的六月六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七八位老戏班的成员又担当起晾箱的重任。一件件老戏袍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挂在院子里进行阳光暴晒,除尘杀菌,清理霉斑。
闲暇之余,老弟兄们忍不住技痒,操起物事儿,便铿铿锵锵敲将起来。81岁的孙光武老人虽然年龄最大,但仍旧气贯丹田,唱念颇具功底。他与75岁的孙光荣老人合唱《打龙袍》,没有扩音设备之下,声音具有很强的穿透力。
(包唱西皮导板)叩罢头来谢罢恩。
(快板)龙国太待我好恩情,头上赐金珰翅,压定了满朝文武臣,又赐尚方剑一根,三宫六院我管定,哪一个不遵就仗剑施行。
一段黑脸包公的经典唱词,越过宽阔的院落,从古色古香的雕花青砖墙上悠扬飘出,引得院内那棵粗大的梧桐树,拍着手掌大小的叶片沙啦啦地响。
作者采访村剧团孙光武老人
孙光武老人说,这些戏服是他父亲1940年从一个流亡的没落戏班里买过来的。据说,该剧团是京城一个有名的戏班,很多名角当年曾经红遍半个京城。“卢沟桥事变”后,全国上下都笼罩在日寇烧杀抢掠的白色恐怖中,狼烟四起,民不聊生。老百姓朝不保夕,四散逃生。那种环境下,再好的戏班也难有生存的空间。
京城没有了落脚之地,他们一路南下逃荒到了沙河地界。当时,有些名角迫于生活压力,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颠沛流离的生活,身体劳顿受损,最终戏也不能唱了。没有了名角儿的支撑,戏班也撑不下去了,只有忍痛就地解散。各种行头、戏服多少换点零钱食粮,半送半卖给了钟楼孙村的小剧团,并把一些扮装、扮相等诀窍也传授了下来。
京剧化妆最讲究的是勒头,为了塑造不同角色的造型和个性,用布带把头勒紧,把眼睛吊起来。得了秘诀的钟楼孙剧团,造型更为精确传神。大幕拉开,不用开腔,一亮相就赢得满堂彩。化妆底脸时,用冰糖水扫脸均匀透亮,不掉粉不油腻的绝密技巧,至今令后人津津乐道。几位老人说起来时,那一脸的满足与神会让我们深受感染,但因后继无人而流露出的落寞,也着实令人心痛。
精湛的技艺配上精美的戏服,令钟楼孙村的大戏台如虎添翼、锦上添花,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戏迷。最远的据说有从利津县赶着马车拉一大车人来看戏,附近村庄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由此,每月初四、初九起了集,延续至今。高高的戏台上热火朝天的场景,每年从秋后农闲时一直热闹到来年开春农忙时节。那时的艺人全部自发组织,遇到外村邀请时还得自己凑钱出资,有车的出车,有牲口的出牲口,搬抬搭建都是自己动手。唱完一出戏,每人奖几个水煎包或是一支糖葫芦就会心满意足,纯粹是自娱自乐,惠及乡里。小剧团每次应邀出行,都有高跷、秧歌、落子等杂耍跟随。一路浩浩荡荡,热闹非凡,引得沿途村庄老幼妇孺倾村而出,夹道欢迎。
说到这里,孙光武老人陷入了沉思,神情凝重复杂,几度欲言又止。我停下记录的笔,静静地等待他慢慢平复下来,从他悠悠的眼神中看出或有对先辈的怀念,亦或是对如风往事的深深眷恋,而更多的是面对星转斗移、世事沧桑的迷茫和不甘。
先辈曾经的付出和辉煌,如今淹没在历史的风尘中。“文革”期间,“破四旧”之风吹到了西沙河两岸,两大箱精美的戏服、行头被红卫兵小将抛出箱外,撕裂践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与旧的时代划清界限。那些用银锭、水钻、点翠,还有五彩缤纷的光缎、绫、绢、丝绒等工艺制作精美的软硬头面,扔得满地都是,混乱中被踩踏得支离破碎。精美绝伦、具有收藏价值的戏剧文物就这样消失了,有的竟成了小孩子手中的玩物,随手扔在岁月的角落里再也找不到了。
那个时代好像与美有仇,越是色彩鲜艳,工艺精良的戏服、行头破坏得越严重,劫后余生的十几件戏服大多破损不堪,很难恢复原样。说到这里,老人的眼中蓄满泪水,带着深深的悔恨与无奈。
历经百年八千里路云和月,老戏服没有了往日的风采,像是垂暮老人失去了生机。经过岁月的沉淀,平添了历史的厚重感。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泛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我也曾差人去打听,
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
并非是马谡无谋少才能,
皆因是将帅不和才失街亭。
一曲悠扬的胡琴飘然而起,随即又传来孙光武清唱的京剧《空城计》。没有了铙钹嘈嘈、鼓点铿锵,老人的唱腔非常纯净空灵,响遏行云,余音绕梁。看着老人沉醉在毕生挚爱的戏曲世界中,唱念招式有板有眼。其余的几位半眯着眼睛,手指点在膝盖上随着唱词头摇身晃深深陶醉。
此时此刻,我感慨万千。怕惊了老人们的兴致,我悄悄地退到了屋外。透过院子里高大的梧桐树如盖的枝叶,看到六月的天空格外蓝。洒落下的斑驳阳光,照在老戏服上,显得异常艳丽。我的思绪也跟着悠然飘向远方,似乎看到高高的老戏台上,那些穿着精美戏服的生旦净末丑轮番出场,上演一出精彩的经典大戏。
如今老戏服虽然藏在箱底静默不语,却见证了一幕幕人生大戏,世事轮转。像诸多老旧技艺一样,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故乡还在,乡愁渐远,我们拉不住历史的车轮,唯有点燃一瓣寻古的心香,祭奠渐行渐远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