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情思:乘车记
太阳升起的时候,大地一片灿烂。路基高耸的高速路,像笔挺流畅的琴弦,舒展地嵌浮在碧绿的原野上,过往车辆如同飘跃的音符,闪耀着美妙的律动。我们一行二十多人,乘一辆簇新的大巴车行驶在去胶东的路上。我们乘坐的这辆车,行驶平稳,视野开阔,光线充足,座椅舒适,有电视,有空调,有热水设备,是功能齐全的新型车。乘坐这样的好车,走这样高等级的公路,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我不无感慨地对邻座的老范说;“刚参加工作那几年去青岛还要转张店,到潍坊还得走单行的盘山路,谁会想到现在有这样高等级的路啊!”
老范说:“确实没想到,这几年村村通柏油路,村村通客车,真是惠民利民的大好事啊!”
闭目养神的老王突然从前座上回过头来,没头没脑地搭了一句:“我外祖家是太平镇,小时候走姥娘家,我和母亲骑着驴,我父亲赶着脚,大半天才到。”
老范笑着说:“‘王小赶脚’这出戏,就是根据你们家的事儿编的吧?”老范的话引起车内一片笑声。
一串话语后,车里又回归沉静。车平稳地行驶着,我的思绪竟然顺着刚才的话题,回想起六十年前第一次乘坐汽车去惠民的情景……
一九五六年富国设立汽车站,每天有一班富国经惠民到济南的客车运行,当时富国仅是沾化中部一个比较繁华的古老集镇,一九五八年沾化县城才由现在的古城镇迁到富国。八月间,母亲听到富国通汽车的消息很高兴,决定和我试着坐汽车去惠民给外祖父过生日。去惠民的前一天下午,我就和母亲步行十里到富国汽车站买上票,再到富国街里堂姐家住一宿,等第二天早七点坐车走。当时到惠民的票价是一元一角,半票六毛。说实在话,那时的农村不用说汽车,连自行车也很少见,外出大多是步行,孩子老婆走亲戚也就是骑牲口或坐大车,村干部到县里开会也是背着铺盖卷跑着去。我们村离公路远,仅有一次到黑狗窝走亲戚接近公路时,看见过一辆客车飞驰而过,车后拖着一条腾空而起的长长 “土龙”煞是壮观。
因是第一次坐汽车,我和母亲心情格外激动。天刚蒙蒙亮,我们娘俩就等候在只有三间土房子套着土院墙的汽车站,唯恐耽误上车。候车的约二十来人,陆续到齐。一位五十多岁戴着红袖标的车站管理人员,举着白铁皮制成的广播筒开始喊话:“各位旅客请注意了,到永丰、下洼、沾城、阳信、无棣、惠民、商河、龙桑寺、济南的旅客,现在开始排队检票上车了。”当我们排着队登上那辆伸着长长的头,上半截黄色,下半截红色,有门有窗的客车时,心情既紧张又激动。车身伴着发动机响声有规律的颤动着,车内弥漫着淡淡的汽油味,座位是一排排固定住的木板凳。当汽车徐徐开动时,感觉好像腾云驾雾般惬意和新鲜。汽车出富国西行不远就是徒骇河渡口,汽车和人都要在摆渡船上过河再上路。
徒骇河富国渡口是元明清民国时期东盐西运“盐路”上的咽喉要津,也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东西交通的枢纽。对这个渡口,我还是比较熟悉的,平时跟大人赶富国大集,都要从这里坐船过河。尽管我们村也紧靠徒骇河,平时见过不少船,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摆渡船时,还是感到震惊。
摆渡船,船体硕大,横在船体上的甲板伸出两侧船舷几乎和船体同样长短,整个船好像一个十字形平台,主船体能容纳四辆骡马大车,小推车可穿插在大车空挡间,单身行人可站立在两侧甲板上。摆渡船是靠人力倒着两根胳膊粗的棕缆绳过河的,棕缆绳用铁桩固定在河两边最高水位线以上的滩地上,摆渡船处在两根棕缆绳的中间位置,驾船一般是六人,两人负责搭跳板、管理安全和收费,四人分立两侧甲板上,用力倒着棕缆绳前进。行船时甲板上渡河的青壮年大多也帮着用力倒缆绳,以增加船的动力和速度。当时每渡一人过河,收费三分,小孩免费。
当我们乘坐的汽车爬上徒骇河大坝时,渡口静悄悄的有些空旷,车喧马鸣的忙碌时刻还没有到来。此时,上下船坡道纵横交错的车轮辙印,两岸树木满挂的厚厚灰尘,管理房顶上生长的茂密白草墩,这些平时不被人留意的东西格外显眼起来,给人一种悠远的沧桑感。透过河面淡淡的雾气,可见南侧河水中隐现几只张网捕鱼的小舟,北边不远处可见樯林桅立的港口。
火红的太阳,透过薄雾照在宽阔、瓦蓝的水面上,金波粼粼,煞是好看。汽车过河,乘客要先行下车,船工先搭好特厚特宽的大跳板,待汽车慢慢开到船上停稳后,乘客再上船站在两侧甲板上,船工再收跳板缓缓开船。船到对岸,汽车下船也是比较麻烦,司机师傅招呼乘客先下船,到滩外公路上等候上车。
当我们重新上车,司机师傅正在清点人数时,一位头发花白,面色红润,胳膊上跨蓝色印花包袱的老大娘,慢吞吞地上到车里来。她虽是笑嘻嘻的,也看出有些紧张。司机师傅忙说:“老大娘,我们是客运班车,没在站上买票,是不能随便上车的。” 老大娘好像没听见司机的话一样,晃着头好像寻找着什么人。当她看到前边座上的一位军人时,立刻神情欣然地挤过去说:“同志啊,我最信服你们军人了。我就是前面堤子庄儿的,到了地方叫我声,我聋聋柺柺地别耽误下车呀。”老大娘的声音特别大,唯恐别人听不清她的话。
这位军人立马站起来,拉住了大娘的手,他已经意识到老人的耳朵“背”得不轻,刚才司机的话或许她根本没听见。军人无奈地拍着大娘的手,高声说:“老人家,我是出发路过这里,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哪是你们村啊?”
老大娘听到军人的话,接着说:“就是前面‘三大城市’啊,参军的人连这个地捻都不知道吗?”这时,车里爆发出一阵笑声,老大娘惊异地看着大家。
这时,后排一位小伙子站起来说:“解放军同志你别管了,这老人家和我一个村的,等会儿下车有我照顾就行,补票钱我拿上就是,不就是三毛钱嘛。她可能是去杜家住闺女家来,想跟车回家。每次来回都是跟过路的马车,不用花钱的,没想到这次跟上了汽车。坐汽车买票这档子事,她可能不知道,司机师傅也不要怪她。”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司机师傅也笑着说:“咱这客运班车也兴许免费跟车啊。”
军人搭话说:“师傅,不就是三毛钱嘛,我给大娘出了。”说着掏出钱夹拿出一块钱递给司机师傅。
司机身后一位妇女举着三毛钱说:“我拿上吧。正好,不用找钱。”
老大娘也听出坐汽车是需要花钱的事了,她掏出手绢包,抽出十块钱说:“俺有钱啊,要多少啊?”司机师傅这时倒为难起来,他咬着下嘴唇琢磨了一会儿说:“大家听好,我们有规定,司机不能随便收钱拉客的,好在大娘就做二十多里地的车,今天就让大娘免费跟车了,好吧!”车里乘客一片掌声。
汽车重新上路,军人把座位让给老大娘,已挤到了后排座位上。军人转身笑着问刚才说话的小伙子:“小同志,刚才老大娘说,你们村属于‘三大城市’是怎么回事啊?”话语刚落,车里又是一阵笑声,知道这件事来龙去脉的本地人,都七言八语的说起来。
原来堤子、宋王庄和小郑家是靠在一起的三个村子。三个村联办了一处学校,设在堤子村。有一次,学校考试中有一道题,问的是:我国的三大城市?其中有一个学生的答案是:堤子、宋王、小郑家。这个答案很快被当作笑话流传的老幼皆知,平日人们言谈话语间都称这三个村为“三大城市”,据说有一次县委书记作报告还提到过“三大城市”呢。老大娘可能真以为自己的村名气很大,无论哪里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个“三大城市”了。
车慢慢进入“一溜营”地界。这一溜营原是东西向一溜排布的十三个村子,绵延十多里,每个村的名字都带一个“营”字,如最东边的胡家营,最西边的石家营,统称为“一溜营”。据说是明朝燕王扫北时燕王屯兵的营盘,后渐成村落延续至今,现仍存在的还有八个“营”。
“一溜营”路段坑坑洼洼的,是最难走的路段。汽车行驶在这样的路上,犹如木船航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上下颠簸,左右摇晃,车里的人如同跳摇摆舞,不由自主地随着汽车跳跃,一会儿头狠狠地集体撞向车顶,一会儿屁股又齐刷刷地蹾向车座,身子一会儿倒向右侧,一会儿又歪向左边。由于车座没有靠背和扶手,车体摇晃时,根本稳固不住自已的身体,人们的身体相互撞击着,进行着非正常的亲密接触。我邻座是一位身体比较瘦弱的大叔,龇牙咧嘴地只喊颠得腰疼。前排座紧靠老大娘的一位年轻母亲,抱着一个胖胖的小男孩,也就两岁左右,汽车每剧烈地颠簸一次,小男孩就发出一阵嘎嘎地笑声,逗得大家也开怀大笑。突然孩子的笑声变成了哭声,原来是颠簸中,母亲没抱紧,孩子掉在了车的地板上。就在母亲一愣怔间,老大娘迅速蹲下身搂住孩子,用手抚摸着孩子的头,口中念念有词地数叨了好几遍,才把孩子抱在怀里,不无责怪地看着这位母亲。
这样的路,无论如何车是走不快的。车过了“一溜营”,很快就到“三大城市”。车到堤子村头,司机师傅停住车,回头笑着说:“老大娘,车已到‘三大城市’,请你下车吧。”老大娘在大家愉快的笑声中被一同下车的那位小伙子搀扶着慢慢走下车,满面笑容地回头向车上的人招手,车上的人纷纷向老大娘挥着手。
如果这时汽车徐徐开动,将是人们挥手作别最享受的美好瞬间,然而汽车却轰轰地响了几声,熄火了。人们脸上绽放的笑容不得不变为无奈,举着的手不得不尴尬地放下来,真是煞风景,费表情啊!司机师傅回头说:“车出了点毛病,我修一下,大家先下车到路边等等。”
八月的天,虽秋高气爽,但仍有些闷热。好在路边有几棵大树,人们便聚集在树荫下等候。
一辆尘土飞扬的货车急驶而过,迷得人们睁不开眼睛。此时已下车的老大娘,并没有离开,她说:“俺家离这里不远,有干渴的跟我去喝水啊。”人们哪敢离车太远,都说不渴。老大娘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
也就大半个钟头吧,司机师傅发动起了汽车。就在人们已坐在车上,车门将要关闭的时候,路南侧村道上,突然传来“等一等”的喊声。只见刚才下车的小伙子右手提着一个胀鼓鼓的袋子,左手拿着几块碎布,仄歪着身子一溜小跑奔过来,不远处白发老大娘竟然也拧着小脚往这里走。小伙子踏上车说:“刚才和我一块下车的老人家,是我本家的奶奶,她天井里养了几棵梨树,非要我摘点让大家尝尝,说和大家一块坐车是缘分。”他说着话,将一袋子个大皮黄的梨放在了车的过道上。小伙子又将手中的碎布,送到抱孩子的妇女跟前说:“俺奶奶见你给孩子带的褯子少,出远门不够用,特意给你找了几块,将就着用吧。”车上的人纷纷说着客气话,抱孩子的妇女更是激动地站起来致谢,小伙子向大家招招手跳下车去。
白发老大娘,这时也赶到了车前,她没有上车,也没有说话,仅是气喘吁吁地向车里的人招着手,面目慈祥而灿烂。车慢慢开动起来,我分到一个梨,母亲用手巾擦了擦递给我,我咬了一口,真是又脆又甜啊。
“今天都是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明天又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宋祖英沁人心脾的甜美歌声,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实。同样是乘车,今夕对比,恍若隔世。
那一次的同车人,渐渐都在漫漫岁月中失去印象,唯有这位乘车不过二十里、时间不过一小时、上下车时说过两句话的老大娘,至今在我的脑海里有着清晰鲜活的印象,每当回忆起来总有一种甜甜的感觉。
作者:鲍冬青,滨州市沾化人。退休后写出文史资料十数篇,被收入《滨州文史》《沾化文史集萃》,系《滨州区域文化通览(沾化卷)》学术主编,参与了《滨州八景诗文通览》的撰稿和《滨州通史》的前期编纂工作。近年开始诗词创作,作品散见于中华《诗词月刊》《中华军旅诗词》《黄河三角洲诗词》《枣乡流韵》,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山东省诗词学会会员、滨州诗词学会理事。
鲍冬青先生在“滨州文学”发布作品,请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