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我家就在岸上住》(二)

【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我家就在岸上住》(一)

文/毛颖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寒假里,我拖着冰车到河里滑冰。

我的冰车是我爸在他们学校校办工厂托工人师傅特意做的,是河两岸所有冰车中最棒的——松木做梁的杨木板子,据说是地震时候搭防震棚剩下的,刨得平整如镜;“导轨”是冲床卯接的工字钢;“签子”,就是往冰面上戳着发力前行的工具,也是正经钢材,车床上车出来的尖,非常锋利;板子背面两副配套的粗铁丝挂钩,牢牢挂嵌住“签子”。整个冰车,结实得无以复加,就是太沉重,每每拿进拿出,显得十分笨拙。可到了冰面上,我的冰车就是“旗舰”,就是标志,就是骄傲!

好多人都争着抢着卖力气帮我搬冰车,条件是让他玩会儿。我宁可自己搬,也不愿意让别人玩哪怕一分钟。因为这,得罪了不少人。搬冰车下河时,就有人使绊子。多数情况下,我都能挨住不翻倒——那么沉重的冰车,陡陡高高的坡道,真栽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偶尔被绊得狠了,真的滚落下去,倒也不是很疼,只是心疼乒乒乓乓一路涂炭的冰车。那时候,我会很愤怒地抄起锋利的签子,冲使绊的人比划。他,或者他们,就哄笑着散去。过不多会儿,还没等我的怒气消尽,他,或者他们,就会舔着脸凑过来,不是要比赛,就是要借我的冰车过过瘾。

如果没有大人的干涉,这种“交流”其实会进行得很顺利、很自然——我会勉强答应对方的要求,对方就会高高兴兴地坐上我的冰车,欢快地跑起来。对了,因为我的冰车底板宽大,可以坐在上面玩,而一般他们那些用破旧木条拼凑了底板的冰车,大多只能跪在上面玩。

换上我的冰车,就会撒欢般跑得很快,很远,一直到河的远处。大人要是出现,就会骂自家孩子没出息,什么都没见过,自己有,不玩,非玩人家的。这样时候,我会很快收回自己的冰车,可后面的游戏,就变得没滋没味了。大人不出来指摘,我又会担心宝贝冰车让他们弄坏。冰车给我带来了骄傲和满足,也带给我永远都挥之不去的矛盾。

因为我的冰车太重,冬天将尽的时节,最早不敢再去滑,怕万一压破了冰陷下去。河水很浅,但很凉,而且很脏,所以,无论如何也是不能陷下去的。我的冰车结束“赛季”的时候,其他孩子还在操着他们的小冰车玩,真有陷下去的,湿了裤子晾在那儿,阳光一晒,就泛出河水的臭味。血淋淋的事实,让我对陷进去的危险深信不疑。

因为从没陷进去过,也因为“赛季”比别人都短些,我的冰车一直显得很新。

玩冰车陷进河里的“事故”一旦发生,就标志着一个“滑冰季”正式结束。当天,不用等第二天,冰面上就再看不见冰车和玩冰车的孩子了。“滑冰季”结束的前后,也就是大概要开学的日子。

寒假里,肯定包括春节。可我对那时候的春节,并没什么印象。唯一能记住的,就是对岸有大人大放烟花。我们扒在临河高窗的窗口看,再吃吃过年饺子,年就算过去了。

也许是因为空间太狭小,怕万一失火不能救,又或许是因为经济方面的原因,我们这边很少听见鞭炮声,更看不到烟花。窄窄的通道,一边是低矮的平房,一边是高耸的城墙,烟花放给谁看呢……

当我成为一个被很多人认为“有学问”的人的很久以后,谈到“需求决定方式”这样的课题时,总想起小时候住在河边时看不到烟花的事,总想拿这事举例。可终究没有举。为什么,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住在河边的经历,跟西装革履道貌岸然的成年的我,似乎不应该扯上什么关系。这种心理,似乎跟在地铁上看见灰灰的旧相识而不去招呼,有着某种不堪启齿的“暗合”。

英子给的那个花绵垫子,我保存了很久,并且是背着父母“私存”的,一直都在我枕头下面。每每我妈要收拾铺盖,我都会提前趁其不备偷偷“转移”到其他地方,过后再放回枕头下面。

我不能确切地解释,为什么没把垫子及时归还给英子。当然,就更无法知道,她为什么从没找我讨过。放在今天,漫说一个手工缝制的垫子,就是电视机洗衣机这样的大物件,平常人家也未必当回事。我就借过一台电冰箱给客居在这个城市的年轻同事,后来自己竟忘了。到了人家提出要还的时候,才想起来,并说“要是不用,你就把它处理了吧”。不是客气,是实话。可那时候,一个绵垫子,从一个家庭里消失,一定是会被注意的。更何况,那是她弟的专用“护具”,没有了怎生得了!可她确实没找我要过,提都再没提过。

绵垫子后来在搬家的时候遗失了。我最后的印象是临搬家前杂乱不堪的家里,我爸我妈忙着打包打捆,所有铺盖都卷好绑妥,怕碰怕压的东西(我没有那样的东西,也不知道家里哪些东西是怕碰怕压的)都用旧毛巾、破抹布包裹垫衬,那个垫子被我妈随手用了。当时太杂乱了,他们也可能根本就没在意那东西是否“眼生”,就那么随手用了。搬过去以后,我也忘了找,也自然就再没见到。

过了好多年,我才想到:我妈或许并不觉得那个垫子“眼生”,她可能早就看见过,而且见过很多次。那样的话,她一定知道,那是我“私藏”的,一直都在我枕头底下。也八成早“侦察”到了我每次的“转移”,就是不说出来……想到这儿,我不由出了一层冷汗。冷汗不再出的时候,我趁着过年高兴地聊天,忆起往昔生活的时节,若无其事地问过我妈。从我妈的反应判断,她记不起来了。

但我记得。一直都记得。我毫无理由地认定,英子,也一定还记得那个花垫子,不管她变得多么的灰。

随着搬家一起从我视线中消失的,还有冰车。我曾经很想念过那部冰车,也问过我爸冰车哪儿去了。我爸倒是记得,说搬家时候一起带过来了,后来一直在阳台放着,上面压了很重很重的箱子和书籍。

我们后来还搬过两次家。最后一次搬家时,我充当了“主力军”。我清楚地记得,没见到冰车。我爸说留在搬出的地方了,新地方没有它的空间——房子越搬越大,却竟容不下一部小小的冰车?!

当彻底见不到冰车,并确定再也见不到了的时候,我的关于河的记忆和思念,断了。那条浅浅的人工河,水很脏、很浅,冬天结冻时,很多孩子去玩冰车,夏天泛着不好闻的气味,滋生无数蚊虫的,河。

我真的忘记了那条河。或者说,我不能确认,那条记忆里隐隐约约的河,跟自己究竟什么关系。直到在地铁车厢里遇见灰灰的英子,或者说灰灰的,让我以为应该是英子的女人,记忆的链条才重新接上。

其实,我仍然不能确认,自以为接上了链条的“记忆”是不是真实的。就像不能确认地铁车厢里灰灰的女人真的就是英子一样。我没招呼她,那个灰灰的女人。我只知道,她没穿胸罩。可是,天晓得,我是怎么知道的。记忆,跟判断一样,都未必真实。

但我的确开始去回忆河了,回忆我跟河之间发生的一切。记忆中,我冒险淌过一次河。这很可能是真的。不然,应该不会想起河底有尖的石头(也许是碎玻璃),很咯脚;也不会想起,过了不一日,淌过水的脚和小腿起了红红痒痒的疹子,很快被我挠得鲜血淋漓。如果我是个艾滋病人,淌过那河,便就死定了。

开始回忆河之后,我情不自禁地驻足在所经过的每条河边,甚至停下车,熄了火,跑到离河最近的地方去看。

一座城市,不管它有多么的大,人工河总该是通着的,或明或暗。似乎,那河里,能流淌出什么可以证明回忆的东西——尖的石头(也许是碎玻璃),遗失的小玩具,花绵垫子,冰车,我的冰车……

河岸上,也依稀着些低矮的平房,但没有高高的城墙。城墙后来成了宝贝,断然不会拆除的,应该还在。所以,面前的河决不会是记忆里的那段。河边没有孩子,只有打捞着什么的工人。

我抽着烟,很想跟那几个工人打声招呼,问他们,这河从哪流过来,流向哪里。可烟都抽完了,也没开口。我举起烟蒂,似乎想扔进河里,可手停在半空,想起三十多年前大人们的教诲——别往河里扔东西……就用手指捻灭,回到车里,把烟蒂塞进烟灰盒——我们没有能力把河变干净,但能让它不变得更脏——我们不奢望我们做不到的,但我们愿意坚持我们能做到的……

发动车子的时候,我明白了一点——不该去找河,应该去找城墙。在一座每天都要发生变化的特大城市里,一条脏脏的人工河的去留,太容易改变了。可几百年前的城墙,却定然还在。城墙,住在河边的岁月里的高高的隔断,才是拾取回忆最可靠的符号。

城墙内外

低矮的不知什么年代盖的平房向南一米多一点儿,就是高高的古城墙。城墙上,孩子能够得着的高度及以下,都被石子、粉笔涂鸦遍了。城墙是紫红色的,随便刻画都会留下很明显的印记。

城墙另一边,是这座城市,乃至这个国家,最重要的一条街道。在后来近乎歇斯底里的大兴建设之前,这条街道的宽度,包括她的马路和人行道,都得天独厚得难以想象。便是今天,跟新建的条条大道相比,也毫不逊色。特别是人行道,更是宽得绝无仅有。同时,因为这条街道无以伦比的尊贵,再大胆子再硬的后台,也别想,像朝鲜劳动新闻说的那样,侵犯哪怕零点零零零一毫米。所以,直到现在,那宽得吓人的人行道,还保留着和当年一样的气势。

如果不像我们这些从小生活在左近的人那样了解那条街道,或是不仔细观察,匆匆一过的人,也许会认为,我对人行道宽度的描述夸张了,太夸张了。他们会说,人行道是很宽,但没宽到“吓人”的程度。那是因为,他们没真正注意到,那条街的人行道,在纵向上是分成三部分的——靠马路一侧,是大方格水泥砖铺就的很宽的道路;靠城墙一侧,是几乎等宽的小方格水泥砖铺就的;两段之间,还有宽宽的绿化带。匆匆的过客,总是向前走,偶尔会向后看,很少,很少,横着看,更别说去想象:假如把中间的绿化带取消,从马路到城墙,这样的人行道够有多宽……

当然,人行道的宽度及其罕见,跟我们,跟过客们,都没什么直接关系,也不值得关心。但是,这种宽度和格局,使得靠城墙这侧那段人行道,享有了独特的隐蔽——这边是高高的城墙,那边是浓密高大的绿化带,似乎把真正的街道隔在了“外面”,而自己形成了浓荫蔽日的“小街”。三十多年前,“小街”上,行人,匆匆过往的行人,很少。不仅仅因为“外面”大方砖一侧足够他们走,更可能是因为,他们在匆匆来往的时候,并没发现“小街”,即便发现了,也没有时间、没有必要,来看个究竟。

所以,“小街”,跟“胡同”隔着高高的紫红色城墙的,尊贵街道宽得吓人的人行道靠近城墙的一边,就成了“知情者”的“独享”。

记得,最先,是女孩子们绕过城墙,去“小街”上跳皮筋,“开辟”了“小街”的“乐园”。男孩子们跟去的不多。我算其中一个。我是去跳皮筋,一个人。既不跟其他男孩子玩,也不跟女孩子玩。

跳皮筋,在通常的认识中,是女孩子的专利。男孩子如果染指,肯定会被笑话。可我不记得被谁笑话过,也不记得去跳皮筋的时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是打碎人家玻璃之后的春天。之前的“滑冰季”,我不记得把宝贝冰车借给过任何人。虽然,印象里,并没郑重宣布不外借,但确实拒绝了差不多所有的相关要求。我很生他们的气——当我打碎玻璃时,他们所有人都追我,按住打我,或者上窜下跳摩拳擦掌地要打我。那一刻,我以为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我不恨他们。说实在的,直到现在,我也没学会“恨”。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为了不再被欺负,不再被损害——他们对我都是这样,对我的冰车会怎样?他们冬天时候对我那样,春天、夏天、秋天,下一个冬天,又能怎样?我得躲开他们,不再理会他们,不再加入他们。

对我的“离群”意向,父母是首肯的。他们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也没问过。到现在也不知道,也没问过。但他们的确在当时做出了一些支持我“离群”的“动作”。

比如:我爸联系了熟人,把我带到著名的、培养出很多世界冠军的业余体校学习乒乓球。我学了俩礼拜,偷回了满满一筐“双鱼牌”乒乓球,有将近一百个!如果去卖,四毛七一个。那一筐球,抵得上我妈一个月工资!太巨额了!太大胆了!所以,一直让我深深藏在自己的床下面,采取了比花绵垫子更高的“保密”措施。不知是为了保住这些球,还是确实练不下去,反正只练了俩礼拜,就不去了。也没人追究那些球。体校里的球,实在多得数不清。那么多球,再打不出世界冠军,天理不容!

乒乓球“失败”后,我爸又联系去另一个业余体校练田径。这回更短,还不到俩礼拜,就结束了。不过,我很清楚,这次是人家不要我。大概跟年龄有关。至于怎么有关的,我不清楚。我想我爸也未必就清楚,但似乎是很接受了现实。

再后来,他就给我拿回了皮筋,说他所在的学校里(中学),很多男生也跳皮筋,体育老师怎样怎样称赞跳皮筋是综合型的运动,多少多少好处,多么多么适于男生和女生。在他的学校里,居然还组织跳皮筋比赛,男生女生都参加,并且最终男生体现出了更高水平……我爸带回来的皮筋跟冰车一样,跟胡同里的同类品比较,决然的佼佼者!“小街”上,大腿粗、小腿粗、腰粗的树要啥有啥,随便找两棵树,皮筋一栓,一个人就可以跳了。

到现在我都认为,自己是跳皮筋的天才——才跳了几天,就学会了好几种玩法,有运动量很大、对弹跳要求很高的,女孩子们通常都嫌累不去玩的,也有女孩子们经常玩的,有节奏有难度有口诀的,更有连女孩子们都怕难而很少玩、对技巧要求很高的。

我跟自己游戏,皮筋这边是我,另一边是由我扮演的假想对手;设着局,记着输赢,很有意趣,进步飞速。西服革履四十多岁时跟人讲管理、市场、“理念”等等的时候,曾经提出过他们谁都没听说过的“模拟竞技”的“心理模型”,一下子把方家大师们侃懵;被追问时,当然不会说是小时候跳皮筋的心得,也实在没忍心胡乱编造什么外国名字的“大师”去敷衍他们的好奇,只一笑了之。好在,追问的人,也不是十分认真。

皮筋跳得到底有多好,很难形容,也不敢瞎吹;当然,也实在没什么必要“吹”。只记得,有女孩子想凑过来,看了看后,没说话就走开了;再经过时,看的眼神就不怎么友善。那种不友善,不像是瞧不起,更像借冰车被拒绝后,男孩子们通常投来的那种。

英子的出现,让我很意外。英子通常不游戏。我当时知道的原因有两条:一是她写作业慢,等写好了,也没时间玩了;再就是她得帮家里干活儿,包括找她弟。她妈身体不好,她总要帮家里干活。她是胡同里最能帮家里干活的孩子。我妈总拿她教育我,劝我也长点儿眼力劲儿,帮家里,帮她,干点儿活儿。

通常,玩的时候见到英子,都是她出来找她弟。她弟总玩得很远,挨过她爸打之后,就跑得更远。她每次都找得心急如焚。

那次,跳皮筋时候遇见她的那次,她却没有心急如焚的样子,更没有眼泪。她笑着看我跳,看得歪起脑袋。我跳罢一节,才发现她站在边上,歪着头,笑着,看我。我很不好意思,想说什么来着。说了没有,记不清了。可能没有说。她默默冲我做鼓掌的手势。我就招手让她过来玩。她迟疑一下,过来了。她的手抚摩着皮筋,像后来电影电视里看到的操琴人抚摩琴弦。我忽而发现,她的手很纤细,很好看。那一刻,我第一次感悟到,原来,手也可以这么好看。

她跳了一阵,跳的没我好。跳了一阵过后,就去找她弟了。我就收了皮筋,追上她一起找。我嗓门大,或者说好意思扯着嗓子喊,所以很快找到。后来,变成她在那儿跳皮筋,我独自去找她弟。我就开始希望她弟老跑丢,老得让她出来找。再后来,我找回她弟,扣在那儿跟我们一起跳皮筋。她弟不肯,但不敢不听我的,怕我揍他,只好蹲在那儿看着。

(图片来自于网络)

《作家荟》微信号stzx123456789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