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泉·散文】王杰雄《有妈就有家》
【个人简介】王杰雄，广东省佛山监狱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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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回家，回去的路上突然明白，老屋孤独地矗立着，已空巢了好久。
有妈就有家，妈不在了，妈给我的家也就不在了，回去徒惹伤悲，空添惆怅。
但妈妈的百日之祭是肯定要回去的。对，这是我今年第N次回家了。前几次回去的时候，妈妈还在，我也总以为妈妈不会离开我的，总以为她会健康长寿，总以为她会遗传她妈妈长寿的基因，总以为妈妈会永远坚强地活着，直至永远……
一
去岁初夏，妈在电话中说身体不适，须告诉我。我并未在意，但仅仅过了几天，哥的来电则五雷轰顶，心情沮丧之至，继而痛苦万分。悲伤的情绪还未远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几日后的哽咽电话声中读出了生死离别的不祥预兆。“做不了手术了！”专家会诊的结果击碎了兄弟之间所有“新生”的幻想，亲人个个五内摧伤，家中一片愁云惨雾……
母亲的亲朋好友接踵而至，无不关心她的病况。有的是千里迢迢而来，给予母亲最亲切的慰问，送上最诚挚的祝福。关心的言语暖人心窝，给予了她战胜疾病的无比信心。物质上更是不吝惜钱财，这个五百，那个一千，一份份沉甸甸的心意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凝为情，化成爱，令人感动。我很奇怪母亲竟有如此的亲和力，她能让不同姓氏祖宗的村里人，在她最需要心灵抚慰的时候，不辞劳苦，放下手头上的农活、生意、工作，从四面八方来到深圳，探望她，安慰她，送上贴心的慰语，送来安康的祝福。
母亲只是一位平凡的农村妇女，但她识大体，会做人，懂人情世故；她一生与人为善，热心助人，有口皆碑：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她工作的碾米厂，无不热情周到地为四里八村的乡人工作，赢得了众多村人的交口称赞。据村里老者说，母亲经常会在上班时，顺路帮村里体弱年老者担上两框稻谷，碾好后待下班时再挑回来给村里人。母亲的热心肠还表现在农村生活场景的各个方面。有一次，邻里罗姓媳妇琼香刚分娩不久正处于坐月子的时候，她一个人在烈日下收一亩地的花生，此情此景，妈见了不忍，于是对我说：“雄雄，你去帮她把花生苗挑回家吧。”事情经过我早已忘了，甚至于我的记忆里再也寻不到它丝毫的痕迹。但这件小事一直停留在琼香的脑海里，每次见到琼香嫂，她都会提及，说起我的好。说我好，也就是母亲的好。事实上，母亲和她早已不自觉地把彼此当成了亲人，在母亲最后一年得病的生活里，每晚琼香嫂必来一次电话问候，每周六休息的时候必来至母亲的病榻旁，闲话桑麻，以遣母亲的寂寞和病痛，这一习惯延续至母亲病终，甚至在母亲逝世后的日子里，在那傍晚来临之际还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拨出母亲的手机号码……还有她的妯娌云兰，也和她一样，不是儿媳胜似儿媳，不是女儿却似女儿般地照顾母亲，每晚必至，帮她擦身，抚摸痛处，舒缓疼痛。她们之间这一非血缘和亲缘关系的爱正是母亲一生为人最好的写照。
母亲是坚强的。如此善良好人，命运却屡屡对她不公。母亲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又是长女。在那艰苦的峥嵘岁月里，长女自然是家中的主要劳动力，要为父母承担很多繁重的家务事。于是读书成绩虽然优秀的母亲却不得不小学毕业后辍学回到家中料理农事，无法以知识来改变命运。而她的哥哥则不同，很顺利地大学毕业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这母亲认了，要怪也只能怪生不逢时。但这只是命运多舛的开端，正当她拥有一个温馨之家，对未来生活充满希望的时候，她又在命运面前横遭打击。在我七岁那年，在我幼稚的脑海里还未来得及对父亲形成一个清晰的图像时，父亲就永远地离开了我母亲。在我以后的岁月里，我常做梦，但梦里从未有过父亲的身影，我觉得甚是奇异。唯一能够解释的就是造成母亲一辈子伤心的那一年，我只记得了这件伤心的事，心里没有悲戚，不懂生离死别。父亲的影像甚是模糊，或者说没有一丁点儿的印记。我试图想起他的样子，却没有任何结果。父亲悄然离开了我们，走得可以说是太舒坦了。而他留下的一副生活重担，四个小孩的成长，就这样无情而沉重地落在了母亲孱弱的肩膊上。
在那阴郁的日子里，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像针那样啃噬着母亲，使她心伤，使她痛苦，甚至差点窒息了她，淹没了她。但看着年幼的小孩，她深知命运不相信眼泪，她别无选择，惟有擦干眼泪，毅然挑起生活的重担，含辛茹苦地把四个孩子抚养成人。如今，大女儿持家有方，在中山市有自己的幸福小居，大儿子、小儿子诚信做人、经商有道，二儿子事业稳定有成。生活的阳光开始向她露出幸福的笑容，正是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好时光、美好幸福的日子将重新开启之际，孰料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她快要捉住幸福尾巴时，竟然再无力量抗拒无常的到来，身患重疴，最后走得那么痛苦、那么无奈、那么不愿。
在未活够足够岁数的年龄逝去，对于生者怎能安宁，去者又何尝愿意、怎能安息？母亲只活了六十九个春秋，人生之旅就此戛然而止，且生命之舟在那摧肝锥刺的疼痛中颠覆，这怎么不令人悲痛、令人心伤？我心黯然！我心悲怆！继而仰天长叹：苍天啊，你就这样对待善良的人么？你不公!在呐喊、悲愤、无奈中，心中凝成一首痛定思痛的诗：“花落无情春已逝，亲离有恨众惟斋。声声痛哭黄泉路，猎猎风悲白日埋。一别亲朋空老屋，独留新冢别尘埃。七旬未至人怜悯，满腹忧伤满腹哀！”
二
辛卯中秋，鹏城月正圆。伫望嫦娥，虑及当下，满怀风絮，瘦了黄花。目送月华心生愁，秋波凝咽，暗涌惆怅。遥首琼瑶，那洁亮玉盘，也响亮着淡然的凄凉么？……无以消遣，以诗赋之：
月上中天逐晚霞，中天月色共天涯。
蟾光奇绝逢三五，圆月人圆圆万家。
寄语良宵年再续，愿人长久乐韶华。
轻摇蟾桂心祈福，处处熏风香送花。
以诗诉说心中事，以诗寄语良好的祝愿，希望母亲能在龙年的中秋节还能与家人在一起，年年与家人共赏一轮明月。但活在世上于她实在太痛苦了，疼痛使她觉得活在世上的每一秒的时光都是奢侈的。但她并未因痛而嚎，很多时都是默然面对病魔的袭来。她曾私下对邻人说起，我虽说身体难受得无法忍受，但我并没有为难我的亲人们。这一点我身有体会。母亲一病当前，并未想到的是自己，而是她的家人。每次我去深圳看她，临别时她都会安慰我，你安心工作就是了，这里有姐姐和弟弟照顾，不要因我的病而影响到了你的工作。毕竟母子亲深，母亲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当然想每一天都能见到亲人。我更清醒地意识到，母亲也许时日不多，更要珍惜她在世的日子。只要有空，你就应该与她在一起。
可惜的是，母亲给我的时间实在太少，又加上自己的假期实在有限，不能有大段大段的时间陪伴母亲的身旁，而今空留遗憾。欲孝亲不待啊！
无论如何我的龙年春节一定回老家与母亲在一块的。上天有眼，在决定春节期间何时值班时，我抽到了一个上上签：年初五值勤。当我看到这个值勤段时，一时感叹：苍天有眼啊！这就意味着我可以和母亲度过她人生当中最后一个春节，虽然我不愿相信这是她最后一个春节，并颇反感人家这样提法，总是心里骗着自己，这不是真的。每每从旁人口中听到母亲会何时去时，心里就有一种痉挛的疼痛和不舒服。我情愿自欺欺人，也不愿意这是母子之间团聚的最后一个春节。
妈妈更不愿意了，但她也不得不接受了现实。所以临近龙年春节，她回家的思绪和与九十多岁的老妈妈见上一面的念头就越发强烈起来。
在龙年春节来临之际，她拖着病体艰难地来到她妈妈旁，膝下痛哭，旁人闻者无不下泪，这是什么样的生离死别啊！那母女相会的场景我虽未目睹,但可以想见,于我母亲而言,心里更酸楚,这是她最后一次与自己的母亲执手了。在生与死的边缘，惟有哭，才能表达母亲对母亲的爱和不舍。外婆茫然无知，在床上只说了一句“你哭啥？我又没什么，好好的，你哭什么呢？”残年暮景,喜的是相逢,怕的是离别；今日一别，怕是重重山峦阻隔，天各一方，世事两茫茫，母亲又何尝敢说自己的病，只是任由悲伤的泪水侵溢而出……
龙年除夕之夜，儿孙绕膝，纷纷聚于母亲病榻。除夕夜晚的天气寒冷至极，这是天公作美，让母亲有了与孙辈间同床共度良宵的绝佳时机，但见床上全是人。谙事的长孙女佳慧早就在床上与一手抚育自己长大的奶奶钻被子取暖;许是太寒冷之故，我儿子也爬上床，不小心碰到了电热扇，妈妈甚为关切地说，妹里,小心烫着。客音土话，儿子还听不懂，佳慧还以为是叫她呢。我看在眼里，听在心上，连忙解释给儿子听了。儿子甚好奇，问奶奶说的是什么？“妹里”在客家话中是长辈对晚辈的昵称。母亲用了最土的乡音表达了心里的欢欣和满足。守岁之夜，弟弟也领着还未谙世事的两儿子，来到妈妈床边，说，来，奶奶最疼你们了，快排好队，等奶奶派发过年红包利是……这些春节生活场景是多么令母亲感到欢欣。
三
最痛苦的时光已渐渐远去。现在虽然也痛苦万分，但心早已麻木，风干了的身躯已无力也无心地去触摸疼痛。
时警力紧张。妈妈最后一次的声音是催自己回去了，也是最后一次用尽了拨手机号码的力气拨通了我的电话，模糊中我还是听明白了：你什么时候回来？遥远的呼唤，念子綦切，是要回来的时候了。母亲希望儿子们在最后一刻全回来给自己送终，这一次她不再对己说安心工作的言语了，铁定要回来，来不得半点耽搁，不容商量。但这次我却快不了，案牍在身，公务缠绕，还得把一星期的班上完。惟有请好了假，事假也请了，幻想着有更长的假，幻想能如愿以偿地请到两个星期的时光与母亲厮守。但这一切来得太迟了，母亲竟然不给机会了。
心事重重地赶回家中，母亲在药水的麻醉下昏迷着，偶尔清醒，与之交谈，也只能点头应对，生命在痛苦中闪动着将要熄灭的火光，即使这样，我还是未从母亲的病况中意识到母亲已时日不多，心中充满了幼稚的幻想。弟弟在询问我的假期时，只是无语的摇了摇头，已用不着那么长的假期了。
接下来必须有亲人日夜守在母亲床边，看着清醒而痛苦的母亲，守护着生命最后的谢幕。2012年5月7日晚上九点，母亲用尽了最后的生命意识和最后的力气，用她那时刻随时准备着拥抱死神的手向门外招了招，告诉我们是时候送她到祠堂了。家中一片喧嚣，一片聒噪，一片悲哀，母亲带着痛苦永远的离开了我们。我心刀割，沉郁了一整年的心，瞬间海啸般掀起巨浪，大雨倾盆，泪浭如下。
人走了，才知道什么叫做一去不复返；人没了，才明白孝心的表达是何等的困难。一叶飘零去，群英哭断魂；阴阳一片白，何处觅芳尘。何处找妈妈？不要想妈妈，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地想。我就这么一直想着，呆呆地想着，对着青山，对着绿水，对着母亲曾常年耕耘的绿了再绿的禾苗……
四
如果以人的一生来诠释幸福，当然幸福是小孩口中的巧克力，幸福是青年人的爱情，幸福是中年人的事业，幸福是老年人的健康。如果以母爱来诠释幸福，我想幸福应该是母亲分娩时听到婴儿出生时第一声的啼哭，幸福是弯弯臂膀里襁褓中的小宝贝浅浅的小酒窝，幸福是闲步大街上乘肩小女随的两只小手，幸福是母女双双落水时，先救自己母亲还是先救自己女儿时，作为母亲会说，我会先救自己的小孩，另一位母亲也会毫不犹豫地说，我也会救自己女儿的，因为母爱是向下的。要是以学业来诠释幸福呢？幸福是儿女牙牙学语时母亲听到的第一声“妈妈”的婴音；幸福是儿女感恩于孟母三迁、孟母断机杼后终有所悟、终有所成时母亲欣慰的微笑；幸福是母亲去学校参加家长会，一张红色的光荣榜上，高居榜首的竟然是他的儿子；幸福是得到了儿子学而优带来的骄傲，接受众多学生家长聚焦的目光和他们热情的夸赞：您儿子真行。以人际关系来诠释幸福，幸福是邻里相帮、和睦相处；幸福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幸福是驾着小车，看见路旁一位因急于办事赶时间想搭顺风车的求助者，彼此之间心领神会的眼神；因而，幸福又是传递温暖、传递善良、传递和谐，是帮助别人，快乐自己。以节日诠释幸福呢？幸福是“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的春节联欢晚会；幸福是三八妇女节村里妇女自发来到我家，以母亲为首，一块做饭打牙祭，共度属于她们的良宵佳节；幸福是端午节母亲去琼香家过节时谶语的反语：这是我连续三年在你家过的端午节，这一次我是最后一次在你家过节了；幸福是中秋节与母亲共赏明月时我写的并非谶语的诗句：“寄语良宵年再续，愿人长久乐韶华”。还可以用艺术形式来诠释幸福，这样幸福应该是母爱为主题的长篇小说，幸福是抒情散文，幸福是成长日记，幸福是一首动听的情歌。以诗呢？以诗歌来诠释幸福呢？幸福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寒衣针线磨，家信墨迹新”、“十五彩衣年，承欢慈母前”；幸福是“老母一百岁，常念八十儿”、“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幸福是母亲的呼唤，因为诗人但丁说“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
因为母亲，我常感恩于伟大的母爱。
对了，还有一种幸福，叫上有老下有小。
家在，妈就在。人在，幸福就在。
妈妈永远活在我心中，妈妈给我的家也永远在我心中。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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