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李芳洲《情书》（下）
【作者简介】李芳洲，四川省作协诗人、作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高级心理咨询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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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约莫九点，江上已无什么游船，繁星点点，月儿忽明忽暗，很像我俩的心情。江风不大，却清冷。我们裹紧披风和外套，看着岸上的万家灯火，百感交集。永远几家欢喜几家愁！除去亲人对亡者的哀痛悼念是真的，那些红灯绿酒、纸醉金迷中的所谓哥们儿、战友、同事、上级、下级，肯定都急急于名利，忙忙于争抢，好容易天掉馅饼，空出来的好位置。谋划着如何使自己得手！那些昔日的下属，从倒掉的树上下来，为攀龙附凤寻新树求高枝的猢狲们或推杯换盏，或按了这门铃又敲那扇门，熙熙攘攘为利益忙碌、奔走。只可叹姐夫太璀璨，竟提前陨落。我正心猿意马地在现实、回忆、官场和亲人间摆渡。
忽然表姐停止划船，叫我掌好舵，我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她从包中拿出那只精美的箱子，在一百多封情书上泼上酒精，划上火柴，顷刻间把它们全烧了。我慌乱、愕然、惊叫，分裂梦游般不知所措。不知那情书确系宝典，还是文字功底太莎士比亚，或者是更兼有的真情真爱，我奋不顾身地去抢去阻止，船在浪花中摇晃、倾斜。
表姐用手制止，怒吼道：“想死啊！船快翻了！”
我只好又坐回原位，满眼泪水地看着情书化为灰烬，想象着那是黛玉焚稿。烧毕，她走到我身旁，抹去我的泪说：“好了，一切都结束了。”然后站到船头，手捧装满灰烬的箱子，对着空旷苍白的江面，高声喔喔地大喊大叫：“别了，别了，永别了过去。”
我下意识地以为她疯了，要跳江殉情了，这时他们的两只爱犬扑上来，分别用前爪抱住表姐的腿，用嘴咬住她的衣角，死也不放地往后托。我被狗狗的异举感动得一塌糊涂，暗想幸好带着这两只德贝，要不谁帮我拦住她！我大喊：“冷静点！你冷静点！还有儿子呢！……”
她喊了几分钟，最后把小箱子上了锁，“嘭”地一声扔进了江水。口中念叨姐夫的名字：“永别了，你我的过去！”就泪眼婆娑地跌坐在我身旁。我用纸巾替她擦泪，见狗儿们也泪眼朦胧。她和我都抚摸着狼犬的脑袋，喂它们牛肉、火腿，它们也摇头不吃，一副很伤心的样子。我们一同感叹，动物都有灵性和爱心。表姐说，我后半生一定要加入动物保护组织。去捍卫它们的权益……
说完从包里拿出香槟，倒了两杯要我与她干了。连饮三杯，说：“还记得我在电话里对你说的话吗？”
我说：“记得，你说要和我商量重要的事，是抚恤问题吧？”
她说：“不是，你想不到，我也万万想不到。”她干咳了好一阵，“你姐夫不是因公殉职，是为一婊子殉职的。”她眉头紧皱，咬碎银牙，费了好大力气，像气功大师做法，为打通任督二脉，养足浩然之气后才吐出的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使我浑身一激灵，魂飞魄散，恍若噩梦般万丈高楼一脚蹬空，跌进冰窖！
“不信吧？”她嘲讽地问。
“会不会是谣言，是政敌整他放的烟雾弹，你知道这是他们抹黑对手惯用的伎俩。你可别上当！”我也没有底气地说。
我深知官居计经委局长的表姐绝非草包美人。她极具升值潜力，出身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如按家谱数上去，同清朝一位宰相也是姻亲。祖上官宦不少，本人善良而不懦弱，清廉而非庸才，能干而不严酷，实属德才兼备类。之所以退居幕后，是为了成全和彰显姐夫；自愿退而求其次，一则照顾家庭，二则充当高级幕僚，以正能量夫人外交，替丈夫摆平许多危机或险象。事实证明当姐夫遇到死结，事业上打不开局面的时候，表姐的谋划，总能帮他化险为夷，化敌为友。比如遇上暴力拆迁，表姐会教他用心理柔术的谈判技巧，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凡事少用警察。不管是民工欠薪闹事，国企工人静坐，市民为环境、水源示威。或是遇上突发的公共灾难，姐夫都能在表姐的谋划下给上级领导解危排忧，因此深得上司和民众的赞赏。无论遇上多难的问题，多棘手的人际关系，只要表姐出面，她的贤惠仁慈，足智多谋，都能点石成金。好一对珠联璧合的神仙眷侣，看上去磊落豪雄的才子佳人，事业搭档，怎么也会……我们四目相对，半晌无语。狼犬俯卧在身旁，好像在专心听人类讲奇特的故事。
夜色渐浓，一派静谧，只有江水哗哗地流淌，和我们胸中的波涛彼此应和，互动。良久，还是我先打破沉闷，问：“你要我帮你什么？”
“帮我掂量要不要将真相大白天下，不要让他的虚伪玷污了公众智商，亵渎了他原来的位置和人们的信任……”
我知道她是气坏了，感情用事高于理智了，也知道他的性格刚直不阿，硬劝、刺激必使其逆反，会弄得无法收拾，后果不堪……我便问：“你把弄到的真相讲来听听，再决定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五
表姐平静地说：“分手时，他说先去处理一起矿难；再去检查另外两处偏远地区的矿场整改的实际情况。验收过关才允许作业，他说大约要个把礼拜才回得来。想不到走后两天，深夜我就接到电话，说他在冒雨返回的途中被大货车撞到山崖深谷出事了。我向老领导挨个询问，是谁十万火急令他回来的，都说没有。他们说：‘虽说矿难处理的还算顺利，可是另两处的矿场验收还没开始呢。这不符合他的办事风格，也不符合组织原则。’为了查明谁是害他的真凶，我雇了有名的私家侦探，到出事地点调查。侦探去时，现场虽然已被警察收拾过，但因坡陡路滑，弯道急，雨后血迹、车辙隐约犹在。在一片狼藉中，侦探装成收废品的样子向当地人收破烂。因为历年此处车祸不少，残损的零件当废品卖，已是家常便饭。侦探用他的方式套出，报警的人在离车祸很远的地方，捡到的一部苹果手机；侦探便用高价买下，上面只有一个号码，出事时一直保持着与人通话的记录，也就是他戴着蓝牙耳机边开车，边情话千万千地送了命……”
我万箭穿心地看着表姐，体验着她被妒火点燃的愤怒。燃烧的心灵，淌出煮沸的眼泪，滚到嘴角的情形。她因生气，美丽的脸扭歪了，咬破的嘴唇一字一句地吐着，“为一个风尘烂货把自己摔得稀巴烂。头缩进腔子，脾脏破裂，手脚飞往四处。胸肋挤压变形，不知聊得有多投入，多开心！”
我呆呆地望着她，停止了思考。她又说：“我在侦探的帮助下见到了那个女人，给我的印象是年轻、妖艳、狐媚、前卫，不，是出位。不是风情万种，而是轻佻万种、骚情万种。他们已交往了四年。我起初以为她会怕我，见面方知她对我了如指掌，看来他们在一起对我蜚短流长不少。我问她：‘可想过与他结婚，或为他生孩子，好牢牢地抓住他。你猜人家怎么说？’”
我好奇地问：“怎么说？”
“‘我不会那么笨，我喜欢色情行业因为不仅赚钱容易，更能了解体验各种男人，各种性爱！混久了便知道男人不会专一于一个女人。他们的德行，永远猎艳、猎奇、尝鲜，要刺激。我何必自讨苦吃呢？我不想当诰命夫人，当了又咋样？男人还不是打你进冷宫，自己行走在花柳间。那些虚拟哪有实惠好，他们玩新鲜，我们也玩新鲜，打个平手嘛。比如你那位吧，每次出国出差，礼物总会两份，一个是你的款式老点儿，一个是我的款式潮点儿。好些时候我的礼物还会比你丰厚。’瞬时示威似的拿出一款LV的包和镶满钻石的表……‘至于生娃娃，我更不会那么傻，身材和下身因怀孕生产变形，男人会因你的付出珍惜吗？所以我自愿做青楼女子，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不耐烦地打断她，问：‘你爱过他吗？’她几分矫情几分轻浮地一笑，说：“不要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爱与不爱，对我不重要。在我这儿，爱不过是我们在一起的调味剂，如果一定要拿爱说事儿。用不可离性，排他性来衡量的话，应该是他离不开我多一点，在乎我多一点。’当我告诉她，因为你一个电话召唤，他匆忙往回赶，被大货车撞到山崖下，死了！她的表情也有短暂凝重，有一丝痛苦状，但终究不曾为他落一滴眼泪……这就是千古骂名，无义的婊子。”
半晌，我问：“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表姐说，“那女人也许是怕担责、怕追责，兔子般地逃了。再也找不到了。”
回到家里，辗转难眠，简直像万种滋味汇集于一锅！他以生命付出了背叛的代价，是表姐从虚伪欺骗中苏醒。凌晨三点，我梦见姐夫头缩在腔子里的怪状，跪在表姐床前，忏悔。请求她的原谅。我惊叫一声，惶恐地坐起。忙跑进表姐的卧室，她也满脸惊恐地坐在床上。我明白了我们两人同做了一个梦。下午，表姐接受了我的建议很合作地去参加了追悼会。隆重风光地送走了因公殉职的市长——丈夫。为组织和家庭保留了一份尊严，结束埋葬了一段世人艳羡的爱情童话。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