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张景慧《西拉木伦,我生命中的一条河》
文/张景慧
【作者简介】张景慧,赤峰市翁牛特旗地税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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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妈妈说九千九百九十九条小溪汇成一条河,九百九十九十条河流汇成一条江。那西拉木伦河也是由九千九百九十九条溪流汇聚而成的了,这在我儿时的想象中是多么神奇啊!从此,奔流不息的西拉木伦河在我心目中神圣无比。即使后来我看见了黄河长江,她仍是我魂牵梦萦的一条大河。我生在她的怀抱,睡在她的臂弯,玩耍在他的肩头,我的生命被她牵着拢着。有时我想,我的血管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西拉木伦浩浩汤汤的河水。
夏天,西拉木伦河两岸鸟飞草茂,她的身体也变得丰腴富态起来。在她的源头贡格尔草原,无数的溪流加上大大小小的山洪,使河水像一个跌跌撞撞的醉汉一路奔来。可是到了中游我的家乡这里,由于河面变宽,加之拐了一个大S弯儿,河水突然变得文静起来,文静得如同上世纪农村十八九岁大姑娘,水清如眸、含情脉脉。一簇簇密密麻麻的河柳把宽阔的河滩切割成无数的沟沟汊汊,舒缓地、汩汩地流淌着。
我和姐姐、姐夫赶着毛驴车,便在这如诗如梦的河滩边沙梁上支起帐篷安营扎寨了。我们来这里不是游玩儿赏景,也不是消暑度假,而是为了生计、为了挣钱。那时候我们村有一个村办柳编厂,唯一的原材料就是去了皮的柳条儿,一眼望不到边的西拉木伦河滩上生长的河柳就成了我们的猎物。
我们三人分工明确,姐夫负责割柳。他挽起裤腿儿,涉过蛛网似的沟沟汊汊,用镰刀砍出一条小道儿,在弥散着青雾的柳丛中砍下一捆儿一捆儿的柳条儿。我负责运输,把成捆儿的柳条扛到营地沙梁上交给姐姐。姐姐已做好准备,她坐在铺着塑料布的沙地上,用一双姐夫自制的铁筷子将红柳条飞快地捋一下,红柳的皮儿就像山西削面一样飞落在她的周围。那情景至今回想起来仍是那样生动鲜活。姐姐就像童话里中世纪英格兰城堡的主人——高低起伏的沙梁就是她的城堡、如烟如梦的绿洲就是她的领地。不一会儿,从她的手中一根根光洁如雪的柳条儿就堆成了小山,把它们晒干,就能换成诱人的钞票了。
可是我的工作却没有姐姐那般潇洒。那年我大概十一二岁吧,扛着一大捆儿红柳,蹒跚着穿过柳丛草地,眼睛还要不安地瞅着周围的草丛,生怕窜出一条蛇来。特别是我那稚嫩的肩膀,被柳条捆儿压得火烧火燎地疼。看看远离了姐夫,又望不到姐姐,便偷偷儿地卸下肩上的重负,一屁股坐下来偷一会儿懒。但不能时间太长,姐姐早就给我规定了打一个来回的时间,稍长一点儿,姐姐就在沙梁上像母亲一样狠狠地呼唤着我的小名儿,那声音在当时我认为是世界上最可恶的声音了。这不,还没有喘过气儿,姐姐那刺耳的呼唤又弥漫了整个沙滩了。隔着湿湿的雾幔,我能想象姐姐那焦急而气急败坏的面孔,一个声音好似要撞破我的耳膜:“死孩子,你就知道偷懒,不抓紧时间干,你秋天开学的学费到哪儿弄去”!那时,生活的重压和贫穷已荡涤了大人和孩子心中任何梦想。我赶紧呲牙咧嘴扛起那捆让我痛恨的柳条儿,向异乎遥远的沙梁奔去,却被一条铁锨杠长的小河汊拦住去路。这条小河汊我已经过了无数次,每次都是把柳条捆儿扔过去,人再后退几步,助跑、起跳,一个箭步蹿过去。可这次有些又累又乏,估摸是跳不过去了。看看水清见底,也许水并不深,不如扛着柳条趟过去吧。可等我的一条腿刚刚迈进水里,只听“噗通”一声,耳朵也“嗡”的一下水就没过我的头顶。现在回想起来,唯一的感觉是我的头发在水面飘荡了一下,那一定很悲壮吧。情急之下,凭借我在旱河练就的一点点狗刨技术和生存的本能,拼命扑腾挣扎,一根救命稻草——水沟旁的一丛沙蒿——被我死死抓住,我的两只脚在流水中无助地晃着,沁入骨髓的河水让我知道鞋已经另觅温柔乡去了。当我精疲力竭站在姐姐面前,将柳条重重摔在沙地上,恐惧、委屈、不能名状的情感一下袭上心来,眼泪就像桀骜不驯的西拉沐沦河水倾流而出。
可那时毕竟是个孩子,短暂的恐惧委屈之后,很快又开始享受亲情的关怀和大自然的抚慰了。后来我念中学学习了光在水中折射原理,才知道那时是光的折射欺骗了我。
当中午毒辣辣的太阳把沙梁烤成火焰山时,姐夫用柳条儿搭成凉棚,支起小胶车当床,上面铺上苇草,我们盘腿而坐。地面虽然燥热,可半空中却凉风习习,毕竟是河边嘛。等待很久的午饭开始了,异常简单的饭菜,在我的记忆中是那样的丰盛。玉米面儿贴的饼子,用西拉沐沦河水捞制的小米饭,野山葱蘸大酱,每人两颗鸡蛋。那鸡蛋可不是煮的,而是上午八九点钟就埋在向阳的沙子里烫熟的,吃在嘴里还有一股香甜的土腥味儿呢。
劳动过后的野餐,在我的记忆中胜过我后来吃过的任何一次高级精美的大餐!
可是到了晚上,最麻烦的事儿来了,河滩上的蚊子开始和我们作对了。这里的蚊子不但个头大,而且进攻起来异常凶猛。一个个干瘪青绿的蚊子叮在毛驴的耳朵上,一会儿就变得血红肥大。即使用稀释的来苏水抹在毛驴耳朵上,它们也照叮不误。第一拨儿喝了有来苏水血的蚊子掉在地上了,第二拨儿马上又冲了上去,它们把脑袋深深地扎在驴的皮肤里,屁股翘得像飞机的尾翼。这样的蚊子人就更难抵挡了。于是我们用半湿的野蒿子燃起篝火,一边唠嗑一边燻蚊子。可我又困又乏,倒头便睡了,还未进入梦香,蚊子就让我跳了起来。还是姐夫有办法,他干脆把我埋在温烫干爽的沙子里,再用柳条儿编了一个大筐罩在我的脑袋上,嘿这下蚊子奈何不了我了,那个美啊,多少年后每忆此都为姐夫的发明赞叹不已。
西拉沐沦河,就在我的梦香里舒缓地舒缓地流淌着…….
到了冬天,当西伯利亚寒流席卷东北华北大地的时候,西拉沐沦河便陡然间由一个开朗大方的少妇变成一个瘦巴巴的小老头儿。你可不要以为他已油尽灯枯了,在冬日瘦冷的阳光下,他冻裂的“伤口”熠熠生辉,愈发显得铁骨铮铮、豪情尽展。这个瘦巴巴的小老头儿,不但昂首蔑视着从他身上掠过的寒风,还用他冰冷的胸膛揽住我这个在他身边过活的孩子。
在我十四五岁时,虽然正在上学,可我已经是家里半个劳动力了。记忆最深就是到西拉沐沦河北捡拾牛粪了。那时农村还没有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粮食秸秆都归集体所有,而且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有专人管护,因此农户的烧柴奇缺。我们村子在西拉沐沦河南岸属农区,河北面属牧区,归巴林右旗管辖。为了解决烧柴问题,南岸农区的人们只好在农闲时到北岸牧区去捡拾牛粪,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就成了捡牛粪的主力军。
每到冬日的夜半,连星星都睡去的时候,我们就准备出发了。当然起得最早的还是父母,他们为了让我多睡一会儿,他们会悄悄地起来。父亲打着手电筒不停地给毛驴儿添草加料,等毛驴儿吃饱了,还要牵到村子当中的井上打水饮驴,最后把车套好。冬天的夜半非常冷,父亲做完这一切回到屋子时,总是冻得吸吸哈哈的,皮帽子上、胡子上挂了一层霜,不停地搓着手,或者干脆急忙把手伸到刚刚卷起的被子底下捂一下,又出去忙了。妈妈更辛苦了,她要给我做饭。妈妈心疼儿子,总是千方百计给我做最好吃的。那时家里穷,过年都吃不到几顿好的,何况平时了。但妈妈有办法,这办法就是平时一点点积攒着藏起来,一捧面、几个鸡蛋,平时看不见,等到我要起午更去拣牛粪时,她才像变戏法而似的从犄角旮旯拿出来。吃完饭伙伴们碰面时,说起每个人都吃了啥,顶数我吃得好,甚至拿的饭也最好,心里甭提多美了。
我们几个伙伴儿一人赶一辆毛驴车,顶着寒冷的星光结队向西拉沐沦河进发了。那时最向往的是巴林桥,因为过了巴林桥再走十里二十里就到目的地了。
建于清顺治年间后又经咸丰六年重修的巴林桥,巍巍地横跨在西拉沐沦河上。这座我儿时心目中宏伟异常的大桥,是巴林草原历史风云和两岸人民如火如荼生活的见证。伪满时期,日本人占领了巴林草原,他们嫌桥狭窄,不利于军事行动,依据他们丰富的物质和先进的技术力量,想在离老巴林桥下游二百米左右重新建一座更大的水泥桥,可西拉沐沦河滚滚流沙让小日本屡建屡败。最后终于把桥墩子竖起来了,他们末日也来到了。苏联红军在当地抗日武装力量协助下势如破竹,撵得鬼子屁滚尿流逃出巴林草原。但这些穷凶极恶的魔鬼怕遭到苏联红军的惩罚,在仓皇撤退时把桥炸了。苏联红军赶到时为了不贻误战机,工兵一边修桥,坦克一边强行渡河。但西拉沐沦河属于流沙河,坦克开进去就陷进去了,一辆…两辆…三辆…,就这样,牺牲了好几辆坦克和多名优秀的坦克兵,苏联红军踏着一座“坦克桥”冲了过去……,这些故事我都是听老人说的,据说好多年后,还有人在河的下游捡到锈蚀的坦克零件。现在如果你要是从S205省道或赤大高速穿过西拉沐沦河时,还能看见当年日本人修的水泥桥墩子。
不过现在的巴林桥是一九六二年在原基础上重建的,我小时候桥的两边各建着一个炮楼,后来坍塌了,只剩下一堆石头和砖头。
就是这座伟岸的巴林桥,是我们那时到河北岸拣牛粪时必经之路,冬天也是我们最怵的地方。寒风从河冰上刮过来,像小刀子一样扎进穿着单薄的身上,感觉骨髓都要凝固了。掉了毛儿的羊皮袄穿在身上就像糊了一层纸。在车上是坐不住了,我们只好下来跟着车跑,以便增加一些热量。还要一边哆哆嗦嗦喊着口号,一是给自己壮胆,二是和伙伴儿们相呼应,以防被河风把我们吹散。
经过半夜的跋涉,终于到了目的地。记得那时经常去的地方有大青山、石门子、十三敖包、大冷山等。有时午更起得太早,到了山上天还未亮。远看层层山峦黑魆魆的,如同鬼魅起舞;天上的星星则眨着冷冷的眼睛,幸灾乐祸瞅着我们这些涂炭的生灵。冬天起过早的人都知道,天未放亮时最冷。于是我们四散开来,弓着身子摸索着拣些干柴和干牛粪,用茸柴点着,红红的火苗蹿了起来,我们转着圈儿烤完前胸再烤后背,温暖霎时传遍了全身,我们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儿擦燃火柴时一样快乐。
走了半夜不但有些累,而且也饿了,那时毕竟年轻,夜间吃的饭已消化得无影无踪。天一亮就要投入到紧张的捡拾牛粪过程中,趁着这会儿我们要吃点儿干粮。可把干粮拿出来,不论是饼子、饭团还是窝窝头,都已冻得如同石头。不过这难不倒我们,我们把干粮埋到火里,一会儿的功夫就烤的香软了……
劳动是辛苦的,可是收获却是快乐的。当我们拣满一车牛粪向家里返回时,就像凯旋的士兵,不禁扯起嗓子唱起歌儿来。但这高兴是短暂的,随之而来的就是烦恼。我们来时经过巴林桥,按说回去也必须经过巴林桥,但是不行了。那时在巴林桥的北端,巴林右旗设有林业检查站,空车可以通行,重车一律检查后才放行。即使拉的牛粪,往往以“破坏草场”的罪名轻则卸下牛粪,重则驴车也要扣下。这种情况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把车赶到沙窝子里,等到后半夜,检查人员喝完酒睡了,我们把毛驴的嘴用小绳儿捆上,悄悄地过去。但这种办法实在太熬人,而且还是有被抓住的危险;另一种办法是绕到河的下游开阔地方,从镜面儿似的冰上过去。这种办法受累,但是省时,又没有被抓住的危险,因此是最佳选项。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伙伴儿就是采取这种办法过河,我家拉车的是个大叫驴,身强力壮,不怵冰,我很快就到了河对岸了,人和牲畜刚想喘口气儿,却突然听到哭声儿,我一看是二春,人和驴都趴在冰上。我赶紧返回去,原来二春家的驴是个大草驴,又怀着驹子,见着冰不敢走,好不容易连拉带拽走到河中间,干脆趴下不走了。我抬起驴蹄子一看,原来驴的铁掌已经磨没了。于是我把二春的破皮袄撕下两块儿,用麻绳捆在驴蹄子上,把驴抬起来,再用破皮袄蒙住驴的眼睛,这样才把二春的车赶到对岸。为此,第二天二春送给我一支“英雄牌”钢笔,我知道那是他当兵的哥哥给他买的。
诗人席慕蓉诗中写到: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而我更愿意理解成母亲的草原父亲的河,可亲可敬可畏的西拉沐沦河啊,他更像一个严父,不但抚摸着我,还用他冷酷的严教,让我早早懂得了生活的艰辛,让我成为一个敢直面生活的男人!
有时我想,如果一个人的一生与一条河有缘,那这条河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我从呱呱坠地到如今,从来没离开过西拉沐沦河的视线。即使我在远离她的地方工作和生活,我也经常回到她的身边,或在朝霞初斓的早晨,或在夕阳西下的黄昏,我都深情地凝望着她,看她波涛汹涌,看她微澜抚岸,就像看到我自己的一生。
夫子云“逝者如斯夫”,江河如此,人生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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