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谪居在黄州
苏轼的诗词常常会出现“鸿”的艺术形象,这不仅是他的最成功的审美意象,更是高度地概括了他作为漂泊者的人生,从而形象地记录了他入仕后遭受贬斥,尤其是谪居黄州的生命状态。
公元1057年,年轻的苏轼和弟弟苏辙同榜应试共中进士,一时轰动京师。也是这一年,母亲病逝。新科进士苏轼在家守孝服丧。守孝期满,于1060年2月举家迁往京都开封。次年,朝廷任命他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父亲苏洵被朝廷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弟弟苏辙陪父亲在京城,被朝廷初授秘书省校书郎。他们父子三人都以文学而著称于世,“三苏”在中国文学史上熠熠生辉,“唐宋八大家”中他们父子占了三席。
苏轼、苏辙兄弟一生情谊深切,《宋史》称他们兄弟:“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他们写了许多诗词,其中不乏抒发手足之情的诗篇。苏轼就要远行赴任陕西凤翔府签制,弟弟苏辙送兄至郑州,返回京城后给哥哥寄了一首题为《怀渑池寄子瞻兄》的诗:
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
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
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
遥想独游佳味少,无方骓马但鸣嘶。
苏辙十九岁那年曾被委任为渑池县主簿,苏轼为之送行,后因中了进士而未就任,可苏辙对渑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现送兄又经过此地,触景生情,尤为感怀,故有此诗。他们在茫茫中原的野地话别,“共道长途怕雪泥”。仕途迷茫,前景莫测,都不免有着莫名的惶惑。
《三苏祠披风榭》李勇绘
苏轼对于自己的前程,何尝不像弟弟子由那样的心中忐忑呢?在收到这首诗后,完全依照苏辙的原韵和了一首诗,题名《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人生莫不就是这样,或是为了谋生,或是为了读书、应举、做官……,东奔西走,居无定所。这劳碌之命的人生又似什么呢?不正像一只鸿雁吗?冬天来南方过冬,春天去北方生养,来来去去,周而复始,从不懈怠。他们留下了什么呢?只是在雪泥上留下了指爪的印痕,转眼又振翅飞去,又怎能顾及所留下的爪印。这就是人生,飞鸿就象征被拨弄的人生命运,到处漂泊,是处为家,是处不是家。
苏辙在这首诗的自注中说:“昔与子瞻应举,过宿县中寺舍,题老僧奉闲之壁。”当年,他们兄弟二人路过并投宿此寺,写了新诗题在墙壁上。如今老和尚已死,破损的墙壁上也找不到旧日的题诗。苏轼在《和子由渑池怀旧》时也做了自注:“往岁马死于二陵,骑驴至渑池。”当年,行走在陡峭的山凌上,马走着走着累死了,只得改换了跛足的驴子。前路崎岖,跛足的驴子艰难地爬行,不停地嘶叫。此情此景已化为一幅图画,固定在苏轼的脑海中,成为抹不去的记忆。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苏轼一直在不定的颠沛之中,在凤翔任职四年,1065年2月,回京城任职史馆。次年,父亲去世,守孝三年。1071年6月,往杭州任通判,由此开始的近十年间,他为履任帝国的职务,奔走于密州、徐州和湖州。1079年4月,任湖州知州,这可是他入仕以来最大的官,好景不长,8月,因乌台诗案而锒铛入狱。
苏轼因此而斯文扫地,备受凌辱。据时人记载,押送苏轼的狱卒“顾盼狞恶”,曾问苏轼“五代有无誓书铁券?”誓书铁券类似今天的勋章和奖章,始于汉代。前人有此,五代可享有豁免权。苏轼无“誓书铁券”,也就和一般死囚一样了。
狱卒自然“诟辱通宵不忍闻”,如他所言:“狱卒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绝命诗二首以别弟弟苏辙。诗中有:“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梦绕云山心似鹿,魂动汤火命如鸡。”“夜雨对床”是闲居之乐,“梦绕似鹿”“魂动如鸡”是对恶政之下生命不测的惊骇。一代文坛巨匠,生死予夺竟被命运安排得如此不堪和草率。
在所有的脏水,所有的诬陷不实之词倾盆而下,苏轼叛逆谋反的罪名几近成立时,一个人站了出来,他就是宰相吴充,他对神宗皇帝说:“陛下以尧舜为法,薄魏武(曹操)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而能容祢衡,陛下不能容一苏轼何也?”这话说得很智慧,很俏皮,看过《三国演义》和京剧《击鼓骂曹》的,都知道祢衡赤裸上身骂曹操的故事。吴充是在说,奸雄如曹操都能容忍恃才傲物的祢衡,效法尧舜的陛下为何容不下一个苏轼呢?
苏轼在当时已颇有声望,不少人为之说情,甚至惊动了皇帝的祖母,身患重病的曹太后把神宗叫至身边说:“昔仁宗策贤良归,喜甚,曰:'吾今日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盖轼、辙也,而杀之可乎?”更难能可贵的是,作为政敌,已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也为之上书:“岂有圣世而杀才士乎?”这么多有份量的人物为之说情,更重要的是神宗本来就不愿定苏轼的死罪,加上宋太祖的除叛逆谋反罪外,一概不杀大臣的誓约,苏轼这才有惊无险,从鬼门关走了一趟。
既然免去死罪,可是贬斥是免不了的。宋代对京官贬斥,通常是罪越大,放逐越远。降级到“远恶军州”,是较重处罚;“过岭”(大庾岭),是更重处罚;“过海”(海南岛),是最重的处罚。苏轼贬官黄州,显然是较重的处罚了。
公元1080年正月初二,苏轼和长子苏迈离开京都,启程前往谪居之地黄州(即今湖北黄冈)。虽被授为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可那是虚衔,且是“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形同流放之罪人。他对此多少有些伤感:“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初到黄州,他寓居在定惠院。
自1080年2月至1084年6月,苏轼一直在黄州,时年为四十四岁至四十八岁,是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岁月。他在定慧院写下了一首词《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幽人”者,幽居之人也,即隐居之人。苏轼在《定慧院寓居月夜偶出》中也有:“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词中呈现了这样的场景,弯弯的月亮高挂在稀疏的梧桐树上,夜深人静,仿佛一个幽人独自徘徊,朦胧缥缈的月光下,一只孤鸿嘶鸣着掠过头顶。
“幽人”当是苏轼,而“孤鸿”则是苏轼当下境遇的真实写照了。蒙冤贬斥以来,满怀惊恐,无人理会。找不到归宿,找不到出路,只得归宿于冰冷而寂寞的沙洲。苏轼与孤鸿已是一亦二,二亦一,难以区分,而又何必区分呢?
黄州是长江边上的一个穷苦的小镇,可对于死里逃生的苏轼而言,再苦再难,他都能坦然面对,变得无所畏了。朋友李常不止一次的给他写诗宽慰,可诗太伤感,反倒使他感到不自在。
他给李常去信说:“何乃耶?仆本以铁石心肠待公。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需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怜,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于造物。”处此困顿逆境中,也只有苏轼这个天真了大半辈子的人,才能有此豁达洒脱的情怀。
黄州生计困难,老友马玉卿古道热肠,帮助向州郡求得黄州东门外东坡营地数十亩,开垦耕地,以补食用不足。苏轼也由此自号东坡居士,以至近千年来“苏东坡”比“苏轼”本名叫的还要响亮。
他在东坡营造了房屋,“作堂焉,号其正名雪堂。”躬耕东坡,居于雪堂,怡然自乐,快意人生。有道是:“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可“梦中了了醉中醒”,醒了就不能忘却,就不能超脱,总有道不明的未了情。他多想东山再起,可英雄迟暮,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还是任其自然罢,“吾老矣,寄余龄。”
如今他已成了农田耕作的农夫,在给好友孔平仲的诗里写道:“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久旱不雨,他会心急如焚。这种心态,这种情景,在他的《次韵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中,有着痛快淋漓的描述:“今年旱势复如此,岁晚何以黔吾突。青天荡荡呼不闻,况欲稽首号泥佛。”可当大旱逢甘霖,他又会欣喜若狂:“沛然例赐三尺雨,造化无心怳难测。……老夫作罢得甘寝,卧听墙东人响屐。”
“四邻相率助举杵,人人知我囊无钱。”收获后,四邻朋友前来相助。大家知道他囊中羞涩,都是无偿的帮助。放逐之人,可在黄州却从来没有人以另类的眼光看待他,都把他当做当今天下最有名的诗人来追捧。黄州太守徐大受,武昌太守朱寿昌就是他的铁粉。既是贬斥,当然要接受地方官员的监守。徐大受、朱寿昌非但不歧视,反而在生活上尽力相助,依然对苏轼崇拜的五体投地。他身边还有一个马梦得追随到黄州,苏轼写诗说:“可怜马生痴,至今夸我贤。”
苏轼一家也来到了黄州,依靠那些地那些庄稼,日子也算衣食无忧。转眼谪居已经二年,乌台诗案的骇浪已经过去,虽是“本州安置”即处在监守下的政治流放,可有限的自由还是有的。苏轼向是豁达开朗的人,虽是远贬黄州,可这里临近长江,物产丰富,山水秀美,倒使他神清气爽了起来。他在《初到黄州》诗中说:“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似有“乐不思蜀”的感觉了。
他常常和黄州的这些好朋友相互诗酒唱和,这之中有朝夕相处的新交潘丙、郭遘。他们常常出去郊游,吟诗赋词,好不逍遥。公元1082年正月二十日,他们同去郊游寻春,苏轼依照去年同日出游赋诗的韵,又和了一首: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
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他对重新启用已不再幻想,已经习惯“东风未肯入东门”了,可盎盎春意的召唤,还是抵挡不住哇!于是骑着马和友人踏访去年来过的村庄。春天在哪里呀?苏轼没有给出答案,却引出了警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人似秋鸿”“事如春梦”。发出如此深沉的感慨,还是离不开乌台诗案的沉重打击。虽说是超然物外,可终究是“剪不断,理还乱”。
人生就像秋天的鸿雁一样,来去都会有音信痕迹可寻,可是,往事就像春天的梦一样了无痕迹。忘却吧!只有忘却才能解脱,才会有快意人生。江城白酒, 野老苍颜。足以让他从苦难困厄中突围,足以让他忘情山水,乐在其中。
他和旧友新交相约,年年此时来此相会。人情扑野,酒醺扑面。人世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他告诉京师的朋友,当年宋玉作《招魂》,意在讽谏楚怀王,希望重新启用屈原。京师的朋友可不要这样做,我在黄州很快乐,不要担忧我的处境,也不必为我还京而奔走。
妻子很贤德,可谓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也是在黄州,妻子让他收容自己的丫环朝云为妾。朝云是个美丽的姑娘,苏轼说她是“朱唇筋点,更髻鬟生采。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可见她的美貌,而更难能可贵的是,在苏轼贬斥落难时,她一直随侍在身旁。
流放黄州的第三年,朝云生了个儿子,在为儿子三朝洗礼时,苏轼为新生儿写了一首诗,聊以自嘲: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他完全的放下身段,与当地的士农工商百姓融为一体。在给好友李之仪的信中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自喜渐不为人识。”
在偏远闭塞的黄州,他布衣草鞋,乘一叶扁舟,行走游弋于山水之间,与樵夫渔翁相处怡然,畅怀饮酒后,常常被一些醉汉推推搡搡,口出不堪谩骂之词,他毫无怨怼之态,而以此暗暗自喜,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是名闻京师的苏轼。
他真的成了一位“求田问舍”的“田舍翁”了,如他所说:“某现在东坡种稻,劳苦之中亦自有其乐。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他乐意做个土财主,忙的是置田躬耕之事。公元1082年,也就是他谪居黄州的第三年,他往黄州东南三十里的沙湖,察查一处田产,可途中遭逢大雨,“同行皆狼狈”,唯有他“吟啸且徐行”作《定风坡》: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
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也风雨也无
晴。
江湖险恶,高处不胜寒。黄州偏远,远避了祸福是非,苦是苦点,可也乐得自在洒脱。他曾在另一首词中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之句,这可吓坏了黄州太守徐大受,以为苏轼潜逃了。四处查找,最后竟然发现苏轼醉卧在雪堂的榻床上。“一蓑烟雨任平生”,他归隐之心已定,回首宦海仕途的风雨过处,只要有陶渊明归去来兮退隐江湖的心志,就一定会“也无风雨也无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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