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时光困住了灵光街
灵光街,昆明城的一颗琥珀。
每次走到这里,就如同掉进了粘稠的树脂。阳光落在旧屋檐上,杂草披一层透明的黄。往事像一只打盹的猫,人们再也看不到它瞳孔里的锋芒。
瑞气灵光,雾锁青门,大将沐英阅城于东……老昆明数百年历史随盘龙江而去,现代高楼的间隙里,唯独留下这一截醒不来的旧梦。
偶有白鹭从江面飞起,掠过圆通大桥的车流,融进深远的蓝天。
从圆通大桥看下去,大约400米的灵光街似一条小蛇蜿蜒,尽头就是那座著名的烂尾楼——鼓楼大厦。
在昆明的老街中,这里算是个“冷门”。既没有翠湖边的人文滤镜,也不像正义坊繁华的商业中心。或许正是因为此,还残存着上个世纪的商业生态。
尤其是灵光街南段。不足两百米、宽约三米的窄路,周围都是低矮的土木民居。石棉瓦铺着防水布,香炉簇拥着卷帘门。
灵光街南段起于圆通桥下
临街多是杂货小商铺,最档头的一家悬挂着“祥茂园”牌匾,大约十平米的店内摆满便宜的零食、饮料、香烟、保温瓶。
这也是灵光街典型的小生意。文玩老物、花鸟虫鱼、天麻烟酒……地摊和小铺并存,和很多旧货市场类似,这儿也流传着“鬼市”一说。
手工艺人散布其中,补鞋、配钥匙、理发、裁缝,还有不明就里的“老堂口”和当铺。
整整一天,灵光街都浸泡在缓慢的日光里。
猫追着影子走,狗趴在人脚边,商贩和居民三三两两地晒太阳、冲壳子。偶然听到吱呀一声,抬头却只看到旧窗棂上寂寞的“囍”字。
一辆奔驰和一辆路虎正在艰难地会车,车主满头大汗,看客习以为常。偶有骑共享单车的年轻人路过,好奇地朝黑漆漆的门缝里打量。
几经翻新,灵光街仍然沉默且破败。
它曾经承载着很多人的念想,诸如“昆明最后的老街”,但似乎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萧条下去。近年来粉刷的满街朱红,已经有了褪色的迹象。
有人说,时光困住了灵光街,却始终消融不掉它。于是它陷入了漫长的昏睡,像服下了小说里的红奁妙心丸,封住胸口仅存的一丝热气。
直到对上某一双藏在报纸背后的眼睛,你才会相信,或许,这儿真的存在过“浪子燕青”那样的江湖人物。
灵光街确实有一段称得上传奇的过往。
自明朝大将沐英修筑砖城,老昆明城墙共开六门,盘龙江曾擦着城东奔流南下。灵光街,就位于小东门附近,因街上原有一座建于康熙年间的灵光寺而得名。
在清代小东门外八景中,“瑞气灵光”说的是灵光寺供奉过九头六臂灵光圣像,而“雾锁青门”指的则是青门巷的青门寺。
一街两寺,给人祥瑞之感。自古以来,灵光街都是热闹非凡的市集。
在老昆明版图中,灵光街是“米厂心”的一部分——曾经昆明最大的农贸市场。
从明代起,米厂心就是储存、中转粮食的要地。昆明南边鱼米之乡,从呈贡、晋宁一带而来粮食、蔬菜、鱼虾,都用木船从南坝经盘龙江到这里转运、贩卖。
八方商贾随盘龙江而聚,穿麂皮领褂的马帮带来了茶叶和洋货,灵光街上评书、花灯,耍枪倒立的卖艺人……摩肩接踵,鱼龙混杂,俨然一幅滇版《清明上河图》。
如今拐进青门巷,你仍然能看到关于“米厂心”过往的壁画,画里熙熙攘攘的繁荣,与画外昏沉的冷清形成强烈对比。
28元就能染发的理发店,飘出洗发水温热的香精味;红墙上的加多宝罐子,一簇香已经燃了小半;还有门帘半掩的古玩店,檀香闷闷地氤氲出来,看上去并不欢迎外人。
这些,都是灵光街独属的气味。
几百年前,灵光街最生动的画面,是菜农、樵夫,货郎来来往往。
几百年后,主角换成了一群呼啸而去的孩童。他们钻进城中村蛛网般的纹理,穿过乱糟糟的综合市场,又从鼓楼路窜回青门巷。
用许知远的话来说,“如鬼魅一般”走街串巷。
灵光街上的居民和过客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整个灵光街的气质也像一部小说,平稳叙述之下,常常有奇情。
街口的大铁门前总是聚着一个棋牌局,马卡龙般的浅绿显得魔幻又突兀,墙上蜿蜒的灯泡仿佛一个巨大的喷壶。
如果你凑近,还会发现门缝里酣睡着一个桦树皮般的大爷。
他的身边有种乱糟糟的安心,一部绝妙的小剧场。光束里飞舞着细小的尘,时间的深邃和密度,似乎就藏在阴影里。
那个身穿夹克、脚蹬皮靴的老爷子,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毫不客气地挥手让摄影师“走开”。要是盖·里奇来昆明拍电影,绝对能谋个主角当当。
绅士们盘串也要有范儿
你会看到小狗蜷在一口废弃的炖锅里,眨着快乐的眼睛;还有变成食物之前的“天麻·火腿·鸡”,鸡们就在晾晒的天麻片下方乱跑。
而一只身手敏捷的猫,完全可以顺着房檐绕转整个灵光街。
跟着猫咪的身影,头顶的天光越来越零碎,电线越发错综复杂。“是街还是村,分逑不清楚。”有人朝着路牌努努嘴。
这便是灵光街的腹地——敷泽村了。
敷泽村直通鼓楼路,和灵光街同时形成于明末清初,也和灵光街一样被时光遗忘。
因为位于市中心且地价便宜,这个年久失修、道路设施陈旧的城中村,吸引了不少“新村民”和外来务工人员。
房屋出租的粉笔字无处不在,抬头就能看到树杈上迎风招展的的秋裤。
走在窄窄的石板道上,前方出现一个裹着蓝头巾的老太太。
你跟在背后抓耳挠腮,她仍是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走。老太太的手机里播放着抖音,连珠炮般的背景音,在逼仄的小巷里显得格外清奇。
楼道口贴满小广告,隐隐传出稀里哗啦的麻将声。而当我真的走进黑暗之中,却只看到一束静谧的光落在楼梯上。
我想我真爱这不期而遇的一切,就好像一个人重新变回了孩童,又好像一个密封的房子被风吹开了窗。
再次站在圆通大桥,也就穿过了时光隧道,回到了当下昆明。
曾经盘龙江畔的小城,早已把盘龙江收纳为划分城市四区的中轴线。斑斓又沉默的灵光街,老昆明人生活的质地,又会走向何方?
趁它还未消失,再多走两步,吃一碗大厂村肠旺米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