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陈村·《弯人自述》
弯人自述
陈村
37年前的今天,本人来到这个世界——四肢活跃,身材魁梧,声音洪亮,食欲旺盛。这样的小子人见人爱,想必立刻收到许多即兴的评论。我记不清了,自己当时是否沾沾自喜。要是当时就知道,时过30余年,自己将成为一名把握曲线美的“弯人”,婴儿的我是否还会得意地晃动那个大头?
母亲爱听旧戏,戏中有句唱词:“官人好比天上月”。我说“弯人好比天上月”。自然,不是元宵中秋般的圆月。仿佛是一次月全食,地球的阴影袭来,蚕呀么蚕食得紧,后来,只剩得一个月牙儿——那就是我。齐白石笔下的虾,嬉戏浅水,一伸一收,在收的那一刻定格——那就是我。西方一位名叫丘比特的爱神,背着一对小白翅,飞来飞去发人情思,手中所持的那张可爱的神弓那就是我。天上的彩虹地上的河曲那就是就是我。
出于自爱,我通常只以较为美丽的事物自比这样,自己弯起来的同时仿佛也占有了永恒、壮阔、鲜活、精灵之气。我鼓励读者有这样的误会。
俗话说,弯人不是一天造成的。说的真是对极了!有道是百炼成弯,有道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弯不离身。只有功夫深直汉弯成弓。我们的黄河,不就是这样形成的,东弯西弯,弯成了万里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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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弯之,则安之。
如果有意识的寻找,像找男子汉一样用点力气,弯其实是一种境界。
还是老子在说:“曲则全,枉则正,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弯更是一种审美趣味。
赵州桥是立体的一例,高高拱起,占了天时,青史留名。九曲桥是平面的另一例,水平摇曳,尽了地利,游人如云。现代人提倡亲爱自然,粗粗一想,凡自然的造物,没见过笔笔直的一根。遥想人类当年,四肢趴地,长背向天,臂圆颅方,天然生趣,何直之有?平而致曲,直至后弯,大到天体,小到心术,莫不如此。这么一想,实在不必妄自菲薄。人生难得一回弯呢。
话虽这么说,初弯之时,心里尚且想不开。一次大病,长久卧床,亏得家人照顾医生用心,慢慢好转,试着下床。心想从此可以站起来,不免高兴。谁知站着总是别扭,去镜前照照,站是站了,站得较弯,一点潇洒全无。
在去医院的路上,看着直来直去的路人,心中好生羡慕。触景生情,闷闷不乐。挂完专科门诊的号,去候诊室排队,忽然发现一部分人已经先弯起来了。真是一个好消息!心中的郁闷一扫而空。
记得有个笑话,说有个口吃的人问别人现现在几几点钟。那人不答,再问再不答,口吃者以为他是聋哑人,就不问了,走了。他走,那人“唉”了一声。一旁有人问,刚才为什么不回答。他说:“历历史的经经验值得注注意。”他也口吃,过去回答口吃者,被认为是取笑对方,挨了耳光。历史的经验确实值得注意。我不和与我同病者一起前进,以免被看成半只书名号。更不与之站在街头聊天,否则像阿Q和小D,影子在墙上映出一道虹。那时,是否要来个新的笔名——半虹?
过去看老头爱背着手踱步,心里不解,以为是要摆摆派头,现在才知道,人一弯过去,重心就向前了,要做出一个天鹅之死的姿势来平衡。我从不站着抱女儿,而是背她。她像起重机的压铁,帮着我省力。像我这样的人,实在应该去打篮球,始终是努力向前的模样,教练一定喜欢。假如我勤快一些,坚持散步,一定能致富,因为地上的钱无疑是我首先发现。
还是回到医院。过去,我见到医生总有说不出的自卑感,我像一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等候盘查。如今,我是再也教育不好啦,神色就有点不逊。医生照例还是很神气。我敲敲自己的骨头,意思是“你会看吗?”他当然不会。他要是会看此病早就出大名发大财不会坐在这里。然后我就报几个药名,由他来抄方子。这样,上医院的感觉好多了。
我当然是个与众不同之人,所以,从不染指奇装异服。本人就是奇装异服,只此一件,永不磨损。一个人如果弯起来的话,的确十分耀眼。想当明星而四处碰壁者,不妨一学。虽然没人在床头挂自己的尊容,虽然不被抢着握手,请去电视台上做如泣如诉的广告,明星效果还是有一点的。本人只要上街,自信必有人观赏,所以从不在服装发式上费心,天长日久,更不计较并计算什么“回头率”。何况,回头看我的人,目光中是绝对没有邪念的。
有一次我赶火车去外地,身背结结实实的一个包,腰间引出一副耳机。途中换公共汽车三辆,经过隧道时将耳机戴上,听听这洞中可有无线电波。车是出奇的空,好几位乘客在看我。见我对视,忙将视线低下去。过了一会又看。我实在是被看惯了,心里非常坦然。下了汽车,阔步通过大厅、候车室、月台,等到在自己铺位上坐下,才发现身上那条关系到文明的拉链不曾关闭。好生凉快。
要是换一个人会有我的空城计的气魄么?
还是在汽车上。
我怕坐公共汽车。人一弯,占的体积就大。自从成为弯人,才知道上海的乘客们是如何地丝丝入扣。他们容不得我的奢侈,一波一波地要将我弄直。要是真的能直,我早就直着走上来了,还用得着费大家的力吗?
接着就是怕站在姑娘的身后,尤其是梳一根马尾巴的那种姑娘。姑娘稍不满意就摇头晃脑,将马尾巴甩东甩西地赶着苍蝇。本人的整根脊柱像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无法避让,只好以手隔面,似乎害羞。姑娘常常并不因此而饶人,总是将眼睛白过来,白得快时简直就是浪里白条。然而,我还是一青松。我常在心里对她讲:你说呀,说呀。她一说我就能解释,化马尾为垂柳,柳浪闻莺,人间天堂。可是,汽车上的战斗往往是无声片,撇撇嘴白白眼就结束了。为此,我尽可能不乘公共汽车。让无名的姑娘生气,于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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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很谦逊得低头弯腰。人要是仰着头,很有点目中无人的神气。而低头像沉思也像反省。要是早生一二十年,我这种人是要挨斗的。我预先培养成这般姿势,斗起来也许少吃点亏。风度其实是不重要的,谦逊才更被人们赏识。这个道理,日本人最懂。但是我不笑,连微笑也不。男人总在微笑,看起来有点不正经。而我是最正派的,从不回头看侧身而过的美人。回头率爱好者见了我只好昏过去,本人永不回头。
而且,本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好象旧时的皇上,批一句“知道了”,不必再问。
在大学,我免修体育。谈恋爱,我从不将腿走得贼酸还一溜小跑。去登记身份证,工作人员难以确定我的身高。本人只论身长不论身高。早上高一些,晚上矮一点,最后只好折中算了。爬山是我所爱,我常常走不动楼梯,病得猖狂时拉着扶手像拔河一样将自己拔上去。但我却能爬山,见到山就精神了,拄一支杖勤勤恳恳得爬。等我登上山顶,就想:山,我是弯着爬上来的。山应该羞愧。本人在爱的战线上一向成绩平平,就想,弯着尚且如此,一旦直起来是何等潇洒何等魅力,只怕会忙不过来了!于是罢了,就弯着吧。
当然也有苦处。晚上睡觉,侧身要一个枕头,平卧要两个枕头。初睡时要两个枕头,睡醒只要一个半。弄得枕头很忙。我曾经用空气枕头,可升可降,非常快活。可惜用不久就高了乏,吹气放气常要操作,吹气吹得肺气肿,放气时声音不雅。于是君子不取。
还有一苦是难以想象的。
电影上,情人接吻,两人脑袋如中国的纸扇一开一合,煞是好看。有心想学学不来,只好不变应万变,永远的中正式。好在这样的幸福时刻不多,也就免得常常伤感。
我的最大的心病是死后。
只要不是被腰斩,我死起来就有点麻烦。如果也开追悼会,召来亲朋好友恩人仇人,一个个沉痛得肃穆。没想到我来也,躺在车上被推将出来,上身欠起,面带微笑,两颊扑着红粉,是个和众人打招呼的样子,这岂不是闹鬼吗?要是吓死个把人,我的罪孽就深重了,地狱因此要加到十九层。
一个人活不好倒也罢了,要是死也死得折腾,没意思了。一个人活着出点风头也罢了,安息之时却像要坐起来,这个风头出得太大了。
为此,心有不安。
不知为什么,我在梦中经常奔跑、跳跃。我常常当上足球运动员,脚下功夫当然杰出,头球也十分了得。醒来之后,不知身在何处。
医生从来嘱咐我睡硬板床。我有自己的理论,如能在软床上睡平已是本事,然后可以论硬板。初学围棋,得了几个手筋,便找九段高手溺战,岂不是找死?
去年因眼睛住了一月医院。不能看书,就操练起来。在那张较硬的床上撤去枕头装死。当然疼得很,于是听娜娜·莫斯科里的歌镇痛。很久,忽然砰的一声,全身一震,一节骨头打开了。这对我犹如一声春雷。经过苦练,再躺下去,不多时便听到一串春雷。站起来看看,人直了许多,几乎能冒充含着胸的直人。我将双手抱在胸前,较为得意,盘算着出院后给广有读者的晚报写篇短文,题目也想好,叫做《调戏骨头》。
后来我出了医院,可以看书写字了,却没有为晚报动笔。我又回到了自己的软床,操心谋生而不是操心骨头。要是没有饭吃,调戏得笔直的自己不是还会弯下腰来吗?
我的那篇流产的短文有个漂亮的结束。它的最后一句是:
我想做一个正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