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78章)
第78章 寿王大婚 朝堂纷争
这日,是735年立夏,辞春迎夏,百官休宁。
张九龄在家中书房批阅《唐六典》书稿,庭中明净的水光天色透过新换的浅碧色窗纱,照在他面前的书稿上,自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宁静。
忽然,一声“宫中牛内侍求见”的通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只见一个小内侍踩着碎布走了进来,正是在武惠妃身边伺候的牛贵儿。
张九龄心中略一沉吟,便看着牛贵儿捻须笑道:“牛内侍请坐,今日休沐,不知牛内侍有何吩咐?”
牛贵儿长了一张讨喜的圆脸,满脸堆笑道:“张大人好,今日立夏,惠妃娘娘特地交代小的,让小的为大人送一领紫竹席来,为大人消夏,还请大人笑纳。”
“紫竹席?”自唐以来,紫竹席便是皇上赏臣子的贵重之物。紫为贵色,三品以上官员方可使用;竹子直且有节,坚而中空,寓意为直言进谏,虚怀纳贤,是宰相之德。皇上或皇后赠送紫竹席,是对为人臣子的极高赞美。如今,武惠妃特地让心腹送自己一领紫竹席,其拉拢示好之意自然再明显不过了。
想到这里,张九龄忙起身抱拳道:“牛内侍,惠妃娘娘的这份厚礼,请恕老夫不能收下。不是老夫不知好歹,而是这份厚礼实在过于金贵,老夫只怕消受不起,还请牛内侍帮老夫陈情则个。”
牛贵儿显然一怔,他还从未见过天下竟有如此不知好歹之人,而此人还是深得皇上眷顾的大唐第一宰相!他难道不知道皇上最宠幸武惠妃么?他难道不知道拒绝紫竹席就是公然拂了武惠妃的好意么?他难道不知道他若得罪了武惠妃,皇上还会给他好脸色看么?
张九龄话已至此,牛贵儿还有什么可说的?仿佛一记重拳打在一堆棉花上,让人使不上力,只好呵呵笑道:“大人的身子最是要紧,请大人保重贵体,以免皇上和惠妃娘娘忧心,小的就不多打扰了,这便告辞。”
“多谢牛内侍体谅,请牛内侍慢走。”看着牛贵儿远去的背影,张九龄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走出张相府邸后,牛贵儿的圆脸彻底垮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惠妃娘娘交代他办的事,他还从来不曾失手过,怎么今日偏偏触了这样一个大霉头?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他如何向惠妃娘娘交代?牛贵儿为何对武惠妃如此死心塌地?因为,他和妹妹牛秀儿的命是武惠妃给的。
事情要从12年前说起。
那一年,他们兄妹因家境贫寒,被迫卖入宫中。他被分到武惠妃的含凉殿当差,他妹妹被分到王皇后的立政殿当差。入宫不久,父亲病故,无钱安葬。牛秀儿情急之下,偷了王皇后的夜明珠,连夜送到含凉殿,让牛贵儿出宫葬父。这一幕恰好被武惠妃发现了,兄妹俩跪地求饶。当武惠妃得知牛秀儿在王皇后身边当差后,便不动声色地放过了他们兄妹。从此,牛贵儿和牛秀儿就死心塌地为武惠妃卖命。724年,王皇后因“符厌事件”被废为庶人,其中就有牛秀儿的功劳。
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快到含凉殿时,牛贵儿已下定决心,待会见了惠妃娘娘,得把张相的怪脾气掰开了、揉碎了细细说上一说才行。
这天,当武玉娘告诉李林甫,张九龄拒收紫竹席,武惠妃很生气时,李林甫哈哈大笑道:“这很意外么?我早就知道会是如此!”
武玉娘一脸不解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会是如此,为何还让我巴巴地进宫找惠妃,给她出了这样一个馊主意,没的害她碰了一鼻子灰!她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呢,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武惠妃生的是张九龄的气,与我有何干系?”
“但这主意到底是你出的,你若不出此下策,惠妃哪里会生这个闷气?”
“你想,这世上,什么风最厉害?当然是枕边风!这枕边风一天天吹着,便是好的也会变坏,坏的也会变好!我就不信了,若是武惠妃不待见张九龄,皇上还会待见张九龄到几时?”
“哦,原来如此!”武玉娘这才眉头舒展,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斜睨了李林甫一眼道,“你莫哄我,你有那么多枕边人,你最听谁的枕边风?”
“我不是说了么,咱们老李家早就被你们武家吃定了。你看,高宗皇帝最宠的是武则天,当今皇上最宠的是武惠妃,我么,除了你,还能是谁?”
“这句话我倒是爱听,也不枉我费心费力帮你张罗了一场。”
“玉娘,你放心,你只需乖乖按我说的去做,用不了几年,我定会让张九龄灰溜溜地走人。到那时,这朝堂之上,便是我李林甫的天下了!”当李林甫对宰相大权虎视眈眈时,张九龄正和裴耀卿、王维说起武惠妃赠送紫竹席一事。
“张大人,您拒收武惠妃赠送的紫竹席,可敬可佩。不过,只怕武惠妃一不高兴,若在皇上面前说一些不利于您的话,该如何是好?”裴耀卿沉吟片刻,叹了口气。“焕之,老夫明白,但若换作是你,你又会如何行事?”张九龄脸上并无忧色,不疾不徐道。
“紫竹席当真是一个烫手山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叫人左右为难,进退不得。”裴耀卿想了一想,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张大人,裴大人,在下倒是觉得,武惠妃送张大人紫竹席一事,不像是武惠妃一时兴起,倒像是另有其因。”王维起身为两位大人斟满茶汤,若有所思道。
“哦?摩诘何出此言?”张九龄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摩诘,你煮茶的功夫,越发精进了。”
“大人过奖了。在下只是想着,武惠妃心思再细,毕竟久居深宫,和前朝并无往来。此次突然赠送张大人紫竹席,似乎有前朝之人在为武惠妃出谋划策。出此主意者,似乎算准了张大人会拒收紫竹席,也算准了武惠妃会因此而生气,而这恰恰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唔,依你看来,这朝堂之上,会是何人向武惠妃出此招数呢?”裴耀卿点头道。
“不瞒两位大人,在下虽然愚钝,但这些年来潜心修佛,在识人相面上倒是略有所得。在下细细看去,觉得礼部尚书李林甫奏事时,心思甚密,城府极深,还请两位大人有所防备才好。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小心为上。”
听王维说到李林甫,张九龄不由会心一笑:“摩诘,你倒说说看,你是如何识人相面的?”
“在下不敢妄语,听法师讲过肉眼、天眼、法眼、慧眼、佛眼,便于世人的肉眼上多了几分留意。心地光明、行为磊落者,其肉眼必定清明澄澈,眼神游离不定、说话闪烁其词者,大抵心思太过,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是也。”
其实,王维对李林甫的眼神,早在721年第一次见面时就印象极深。
那次,他在李昭道府上偶遇李林甫,李昭道让他们用各自拿手的乐器弹奏一曲,切磋技艺。李林甫用羯鼓表演了一曲《舞山香》,他用琵琶弹奏了一曲《六幺》。一曲弹罢后,李林甫虽然击掌叫好,但眼神里却有一种掩藏不住的轻蔑。那一刻,他便知道,虽然他俩都爱好音律,但绝非同路之人。
王维提醒张九龄提防李林甫,但在张九龄心里,却觉得李林甫尚不足以成为他提防的对象。因为李林甫学识浅陋,胸无点墨,和宰相应有的水平真的差了不是一点点。但张九龄却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李林甫工于心计,精于权谋,最擅长揣摩人心,投其所好,而这恰恰是他和裴耀卿所欠缺的。
当张九龄得罪武惠妃时,李林甫正拼命讨好武惠妃,帮武惠妃张罗咸宜公主的婚礼。咸宜公主是李隆基和武惠妃最宠爱的女儿,被许配给了唐中宗李显的外孙、卫尉少卿杨洄。杨洄父亲名叫杨慎交,擅长马球,曾和李林甫在马球场上玩了很多年。杨慎交去世后,李林甫对杨洄很是照顾。当李隆基答应将咸宜公主许配给杨洄时,李林甫心头大喜,这样一来,他在武惠妃身边又多了一个自己人!
735年7月,咸宜公主和杨洄在洛阳举办了声势浩大的婚礼,一时间,洛阳城万人空巷。杨洄有个同族亲戚,名叫杨玉环,719年出生于蜀州。父亲杨玄琰曾任蜀州司户,叔父杨玄璬曾任河南府士曹参军。729年,父亲杨玄琰去世后,杨玉环从蜀州来到洛阳,寄养在杨玄璬家。
杨玉环天资聪颖、天生丽质,杨玄璬为她延请名师、精心栽培,不出几年就以能歌善舞闻名洛阳。
杨洄和咸宜公主大婚,杨洄让杨玉环来婚宴现场献舞一曲。当杨玉环袅袅婷婷地长袖轻舞时,在场宾客的目光都被这个貌美如花的杨家女儿吸引住了。这其中,还有一个16岁的翩翩少年——寿王李瑁!他早就听咸宜公主说过杨玉环极其美貌,如今一见,才知道什么叫作“艳压群芳”!
这半年多来,父皇和母后不知为他物色了多少名门闺秀,他都无动于衷,直到见到杨玉环的这一刻,他一眼认定,他今生要娶的女子就是她了!
不等婚礼结束,李瑁就急急告诉母后,她喜欢杨玉环,想娶她为妃。武惠妃远远看了杨玉环一眼,倒也觉得她容貌出众,不过出身似乎低了些。但挡不住李瑁的满腔激情,答应帮他向父皇说说。
既然李瑁对杨玉环一见钟情,且武惠妃也力挺杨玉环,李隆基便成全了李瑁,同意他娶蜀州司户杨玄琰之女杨玉环为妃,并定于735年12月在大明宫麟德殿举行盛大的婚礼。
十年前,太子李瑛在麟德殿迎娶河东薛氏为妃。十年后,寿王李瑁将在这里迎娶杨氏。李隆基如此安排,就是想给武惠妃吃一颗定心丸,让她明白李瑁迟早会当上太子!
消息传来,最震惊的莫过于杨玄璬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一介小官竟能成为眼下最为得宠的寿王李瑁的岳父!这只有在梦里才能遇见的天大好事,竟然让他生生遇上了!看来,玉环这个孩子当真是有福的!
皇上要在麟德殿为李瑁举行婚礼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朝堂上下。
如果说之前让李瑁留守长安赈灾放粮、拜为开府仪同三司等事,还有些暗示的味道,那么,此次让李瑁享受和太子一样的婚礼规制,显然已是明示了。任谁都看得出来,李瑁这是将要取太子而代之了!
这日退朝后,张九龄找裴耀卿商议此事,忧心忡忡道:“寿王大婚本是好事,但这大婚的地点却不合祖制。焕之,你看如何是好?”
“张大人,你忧心的也正是我忧心的,但你刚拒绝了武惠妃的厚礼,如若再向皇上劝谏此事,只怕不仅不会被皇上采纳,反而会得罪了皇上也未可知。”
“焕之,《论语》有云'知其不可而为之’,《孟子》有云'虽千万人吾往矣’,古人尚能如此,咱们反而不能了么?我直言相劝,若皇上不予采纳,我问心无愧;我若袖手旁观,则是我的过失,我于心何安?况且我已是一介老朽,大半截身子已经入土,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张大人,你若决定劝谏,裴某自然和大人共进退,请大人放心。”
“焕之,谢谢你。和大唐的千秋万代相比,个人的得失际遇又算的了什么?咱们为人臣子者,俯仰天地间,总要问心无愧才好。”
次日早朝时,果然不出所料,当张九龄提出寿王大婚地点不妥时,李隆基脸上顿时一僵,不以为然道:“哦?有何不妥?张卿不妨说来听听。”李隆基脸上的愠色仿佛一片乌云,黑沉沉地压在朝堂之上,满朝文武大臣垂手而立,连大气都不敢出。
王维不由心里一紧,替张相捏了一把汗,正暗暗祈祷他不要再说下去时,朝堂上已经响起了张九龄那虽慢条斯理却掷地有声的话语:“启禀陛下,《孟子》有云'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史记》有云'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微臣以为,古往今来,上至朝廷,下至庶民,言行举止皆要顺乎天意、合乎祖制。麟德殿向来只有太子大婚时才能使用,微臣以为,寿王不宜破了这一规矩才好。皇上圣明,请皇上三思。”
张九龄退后一步,向李隆基深揖一礼,李隆基阴沉着脸,好半晌后才“哼”了一声,言语间的寒意任谁都听得出来:“张卿此言差矣。想当年,高宗皇帝建麟德殿时,何曾定了这一规矩?张卿未免多虑了些。”
张九龄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裴耀卿忙拦住张九龄,向他连使了几个眼色,张九龄这才按下不表。李隆基往后靠了靠,意兴阑珊道:“朕有些乏了,若无要事,众卿都退下吧。”
当满朝大臣依次退下时,王维无意中看到故意走在张九龄身后的李林甫。只见他脸上微不可见地掠过一丝笑容,那是属于胜利者的得意的笑容。
这晚,当李隆基和武惠妃说起今日朝堂上张九龄反对李瑁在麟德殿举行婚礼时,武惠妃捧心叹气道:“唉,难为陛下那般厚待张相,他倒好,不仅不感念在心,还处处和陛下较劲,当真让人寒心。”
“衡娘,张卿对朕倒是一片忠心,只是有时不识时务,难免固执了些,你莫放在心上。”
“陛下,您道他是不识时务么?我看他是识时务得很!上回我好心好意让牛贵儿给他送了一领紫竹席,他却铁了心的不肯收,不就是看出咱们想让他助瑁儿一臂之力么?他这是摆明了不肯支持瑁儿。他若对您忠心耿耿,理应一心向着陛下才是,怎么反而处处和陛下作对呢?”
武惠妃越说越急,声音里满是委屈,听得李隆基一阵心疼,忙安慰她道:“衡娘,朕不是和你说了么?瑁儿之事,你莫劳心费神,有朕在呢!便是天塌下来,都有朕替你扛着,何况这些须小事?不说这个了,陪朕喝一杯如何?”
武惠妃心头暗喜,不由眼波流转,将手环在李隆基腰上道:“衡娘不胜酒力,陛下若是喝得狠了,衡娘只怕招架不住……”
“朕就喜欢你招架不住!”李隆基手上微一用力,便将武惠妃揽进怀里,嘿嘿笑道,“你不知道,你那微醺的模样,才叫朕招架不住呢!”
当李隆基和武惠妃在含凉殿你侬我侬时,王维正在家中静坐沉思。
自他重返朝廷以来,他便隐隐觉得,这朝廷上下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更微妙的是,皇上的态度似乎正在发生变化。
他刚返回朝廷时,皇上在朝堂上对张相盛赞有加,并加封张相为金紫光禄大夫,晋封始兴县伯。但立夏之后,皇上待张相似乎渐渐冷了下来。他思前想后,最大的原因便是张相拒绝了武惠妃的紫竹席。看来,皇上定是听进了武惠妃的抱怨。
如今,皇上要为寿王在麟德殿举行大婚一事,显然又是一个导火线。如果皇上执意要废除太子、扶持寿王,那么,所有反对废除太子的臣子,便都会成为皇上的眼中钉。忠诚耿直如张相,显然会反对废除太子到底,而见风使舵如李相,显然会投皇上和武惠妃之所好,力挺寿王到底。到那时,皇上亲近谁,疏远谁,不就显而易见了么?想到这里,王维不由心中一沉,不寒而栗。他该怎么做,才能为张相分忧于万一?
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若张相心意已决、一往无前,那么,他也将义无反顾、誓死追随。
事实上,朝廷局势的变化,比王维预计的还快。
继张九龄因反对寿王大婚地点而引起李隆基不满后,不多久,张九龄再次因反对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擢升而得罪了李隆基。
张守珪出生于684年,陕州河北县(今山西省平陆县)人,足智多谋,胆略过人。
735年秋天,因张守珪在平定契丹中立下战功,李隆基下诏让他来洛阳献捷,大宴群臣,为他庆功祝捷。宴会上,李隆基还亲自赋诗一首,盛赞张守珪。
宴会结束后,群臣散去,李隆基特地留下张九龄、裴耀卿、李林甫等三位宰相,和他们商议提拔张守珪入相之事。
李林甫知道契丹一直都是皇上的心头之患,此番能被张守珪一举平定,皇上龙颜大悦,不用说区区入相,便是将他一举提为中书令也不是没有可能,忙率先抱拳笑道:“皇上知人善任,实乃臣子之幸,可喜可贺!”
李隆基点了点头,问张九龄和裴耀卿有何看法,裴耀卿正低头斟酌时,只听张九龄一脸肃然道:“启禀陛下,微臣以为,如此不妥。”
在李隆基看来,张九龄这句话无疑就像春日里的一股寒风,叫人有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他“哼”了一声,沉声道:“是么?有何不妥?”
张九龄似乎并未在意皇上脸上的怒色,不急不缓地说了下去:“启禀陛下,微臣以为,宰相是替天子处理国事的,不是拿来酬劳功臣的。张守珪平定契丹有功,陛下不妨厚赏金银彩绸等物,却不宜因此入相。”
被张九龄如此一说,李隆基不由一怔,一时无言以对,再开口时,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妥协:“依张卿看来,若是只给他宰相的名份,不给他宰相的权力,如何?”
李隆基以为张九龄会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但结果再次出人意料。只听张九龄一脸肃然道:“启禀陛下,微臣以为,如此依然不妥。臣子的名份和官位,是天子替天行道的重器,不可随便给人。张守珪虽然战功显著,但毕竟只是击败契丹部落而已。若陛下如此就要给他宰相之权,他年若彻底歼灭契丹、突厥,陛下又拿什么官位奖励他呢?陛下英明,请陛下三思。”
张九龄话音刚落,李林甫心头一阵窃喜,他见过固执迂腐之人,但还没见过像张九龄这般固执迂腐到底之人!
“好家伙,不是我李林甫要扳倒你,而是你自己不给自己留活路!”李林甫故意咳了一声,轻描淡写道:“张大人此言差矣,李某倒是觉得,这功臣擢升奖赏之事,不就是皇上一句话的事么?何必三思?”说完,转头对李隆基作揖道:“陛下今日累了一天,这会儿必定乏了,咱们就不烦扰皇上了,请皇上保重龙体。”
李隆基阴云密布的脸上总算撕开一角,沉声道:“你们三人再合计合计,总要给张守珪一个交代才好。”
几天后,张守珪被封为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兼御史大夫,并赐予金银彩绸等厚礼。和诏书一起到达张府的,还有李林甫派来的亲信。李林甫要让张守珪知晓,如果没有张九龄的搅局,张守珪原本可以入相。
可叹张九龄浑然不知,无意中又和一员朝廷大将结下了梁子!
几天后,张九龄反对张守珪入相之事,不知怎的便在朝廷上下传了开来。李隆基以为是张九龄故意宣扬出去,以示他是敢于犯颜直谏的忠臣,对张九龄的态度愈发疏远了。
这日下朝后,王维再也顾不得许多,抬脚便往张九龄府上赶去,言辞恳切道:“张大人,这世上最难防的,从来都不是阳谋,大人不可不防呐。”
张九龄请王维落座,缓缓开口道:“摩诘,你莫为我忧心。所谓暗箭难防,是因为准备得不够周全。在老夫看来,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把它们拿到日头底下晒晒就好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张大人,在下只是觉得,按如今这局势,只怕很多时候,咱们即便知道别人用了手段,却也无处可说,到头来,委屈的是大人您呐。”
“摩诘,无论何时何地,都须记住两句话,一是'公道自在人心’,二是'性不可移,礼不可废’。如此,则午夜梦回,问心无愧。”
此时,日头西斜,暮色四合,秋风吹过庭中的几竿修竹,发出一片萧萧之声。张九龄缓缓踱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漫天余晖,正是晚霞如火,残阳似血……
王维怔怔地看着张九龄高大伟岸的背影,忽然想起了721年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那时的他,正当壮年,精神抖擞,如今的他,背影已隐隐透出几分疲惫、几分无力。或许,让他迅速衰老的,不只是时间,而是越来越扑朔迷离的局势……
他细细回味着“性不可移,礼不可废”这句话,是啊,无论局势如何变幻,如何无常,身为臣子,能坚守的也无非就是这八个字了!
他撩起袍角,在张九龄身后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张大人点醒,原是在下着相了。大人谆谆教诲,在下定铭记在心。”
张九龄缓缓转过身来,上前扶起王维道:“摩诘,明白着相之时,便已脱离着相。你比老夫年轻二十八载,有小友如你,亦是老夫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