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记忆
身为孝义旧城人,对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满怀感恩和敬畏。在他乡的那些思乡夜,当三十年多年前,甚至更早的在斑驳的岁月中,已变得零星散落的片段不经意泛上心头,尘封在心底的城中的人和景就活灵活现奔涌而来,仿佛年少时的记忆是为了今天思乡情绪的一次次甜蜜捕捉释放。
旧城是座有1500余年历史的古城,据史料记载,是我国现存保存相对完整的古代县级城市标本,从清末至民国初,分布在县城的店铺就有185家,大小商号130家,是当年闻名遐迩的商贸集散地。从古城中阳楼往东,经楼东正街,过护城河桥,就是我的出生地东关村,它是古城的东、南、西、北四关之一。
从东关往西走,杂草丛生的城壕(护城河)边上的石头废墟,就是旧城东门遗址,奶奶曾恨恨讲过三十五岁就早逝的爷爷出东门磨面,没有给站岗的日军行礼,挨了好几枪托的打。过东门就是楼东村,那是家乡乘改革开放春风最早富起来的村庄,眼看着人家金银身上戴,眼看着人家高楼平地起,附近四关人也眼热了,都争相追赶。
过了县政府招待所不远就到了中阳楼底下,说起这座几经复建见证了古城历史风云的中阳楼,直到今天仍是家乡的地标和象征。它层檐迭峭,巍峨壮观,雕梁画栋,流金溢彩。四层23.14米的高楼坐落于3米见方,1.5米高的四个石墩台上,底层高5米,通穿四向。全楼上下南北双向悬挂历代境中书法名人手迹牌匾十四块,其中南向一檐、二檐下匾书“中和位育”、“行孝仗义”就是家乡孝义人千年来秉承的处世哲学和精神内涵。直到今天,你若来到旧城问路,指路人还会告你要去的地方在中阳楼的东南西北方向,好像你前世和这个楼有什么渊源,今生也是为了仰望了它的风采才能到达目的地。小时候,曾怯怯看着哥哥呼朋引伴在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爬上爬下,始终没敢上去,长大了想上去,楼成了全国重点保护文物设了铁围栏上不去了。
中阳楼往北出了北门就是楼西村,西北角沙姑巷里有父辈曾经就读过后来迁到新城的孝义中学,城隍庙旧址就在校园中,哥哥姐姐们的城关初中也在此。往北是北关和食品公司屠宰牲口的北稍门。中阳楼往南就是旧城的千年古街,古街呈南北向,连接南门和北门。中阳楼下街东是小时候最爱去的新百货,叫新百货是区别于古街南端的旧百货商场,掀开厚重的门帘,通道左右两边分别是卖烟酒和文具的,货都摆放在磨得发白的木框玻璃货柜中,不记得买过什么,只记得那位不苟言笑的站栏柜(售货员)大妈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很费劲地跨过比身高低不了多少的木门槛就到了百货区,琳琅满目,看看都养眼。有关这里最早的记忆大概是三、四岁时姥爷(奶妈的爸爸)给我买了一双小红鞋,夹脚哭了,姥爷背着我从南关走到新百货换鞋。
新百货往前走就是新华书店,我们的个子是够不着柜台的,就常蹭聚集在书店门口不相识的哥哥姐姐手里的小人书看,看到紧张处,急得催着人家赶紧翻下一页,惹来人家的白眼。书店门前有一位拉二胡的瞎子,全然不顾一尺之外的吆喝嘶喊,常年沉迷一曲微茫度此生。
书店斜对面就是县巷口,因当时的县政府在那条巷子而得名,出了西门街就是西门外的西关和西稍门。沿着书店过邮局,几家杂货店的小零嘴让我挪不动脚,在奶奶的催促声中终于到了集贸市场,里面水泥砌的台子上面散乱放着一把把葱,一堆堆土豆,一盆盆豆腐,一块块面筋,一颗颗白菜,一根根黄萝卜……奶奶的钱是在手绢里包着的,割了一块南曹村豆腐,往里走灌了一瓶虾酱,边走边念叨着明天蹲点的张干部轮到咱家吃派饭,要炝个酸辣白菜,再溜个虾酱豆腐(把开水烫熟的豆腐块用热油掺虾酱爆炒,加入粉面糊后,豆腐上有细小的虾酱油泡,香咸可口。)市场北边东巷是交易牲口的,有人牵了马,有人撵着羊往里走,一个红脸膛的粗汉拉着头犟驴气喘吁吁,嘴里骂骂咧咧,驴死活不往前走,惹得一群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旁边电线杆上拴着的那头牛正反刍着心事,主人坐在街对面的人民食堂窗户边,嘴里嚼着老咸菜干饼,眼睛死死盯着窗外的牛。
提到人民食堂,姐姐多会儿说起当年托在食堂上班的舅家表姐二姨的福,和表姐一起进食堂免费吃的蜜酥和烩菜,都眉飞色舞满口生津,“说过多少遍了。”,旁边的外甥不耐烦了。听姑姑讲过,我们的太奶曾在食堂八仙桌下捡过一个清凉油小盒,打开来是一枚金灿灿的戒指。一到饭点,食堂门口就聚着几个衣衫褴褛等吃剩饭的乞丐。食堂北边西巷就是老戏院改成的人民剧院。现在成了二东饭馆,所幸舞台和观众席被完整保留下来,曾经的千回百转仿佛还有余音绕梁,饭馆里的饭菜就是旧城口味,前几年还恢复了失传多年的蜜酥(一种油炸面点)制作工艺。
人民食堂不远是旧城照相馆,橱窗中帅男俊女的大幅头像常引得路人驻足欣赏。在奶妈家见过自己儿时脸上还挂着泪珠的照片,奶妈说那时的我刚会走路,去照相馆后,哭着死活不照,满头大汗的师傅在哭声中手忙脚乱按下了快门,留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张影像,可惜后来搬迁时遗失了。1977年腊月,奶奶第一个孙辈姑家表姐结婚第二天回娘家,十六个孙辈中的八个孙女簇拥着去照了一张合影,做医生的表姐穿着金丝白底粉花新嫁衣,一脸幸福。多年后再看那张照片,表姐已经过世20年,想着照片中八姐妹的境况,冥冥中觉得命运一半要随,一半要争,即使岁月刻薄过你,你也要努力为自己活一回。
出南门就是南关,小时候,姥爷(奶妈的爸爸)一说上楼门就知道回来准有好吃的,最爱吃的就是干火烧儿,现在楼门旧址东南有一家杨家火烧儿铺,经过几代日日烧烤炉火纯青饼香厚道,这火烧儿出过城进过京。走过挤挤挨挨的民居区就是南堰坡,坡上有条铁路,那是小城人通往外界的唯一一趟列车,常年有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而过。南堰坡外是枪毙犯人的地方,一想起那儿,头皮都发麻。
南关,是奶奶的娘家,又因奶奶的堂妹是我的奶妈,所以常来南关走动小住,儿时的许都温暖回忆都和南关有关。格外疼我的姥爷是个屠夫,给别人家杀猪宰羊后,主人会拿肉或下水作酬劳,姥爷就两脚生风,从南关穿过古街,过中阳楼直奔东关接我回去吃肉,多年后南关的老亲戚见到我,还问我记不记得当年姥爷背着抱着我在古街上从南到北买吃买喝。可能经常杀生的原因,老人看淡生死,虽然家境窘迫,但有酒就喝,有肉就吃,有火就发,很洒脱,只可惜最深的爱总是在最美的笑和最疼的泪中结束,祖孙情在我八岁那年戛然而止。临终前去探他,我们都落泪了,他说我的泪眼像黑葡萄。至今想起他,忍不住的思念和遗憾,想着有机会要去他坟前,告诉他他走后,他最疼爱的孙女在寻找温暖的路上成为了一盏温暖他人的灯火,让他放心安息。
古街道西边有个店,店主下肢瘫痪,靠两个扁板凳代腿行走,家乡话把板凳叫“索索”,大家都叫他“挪索索的”,把他的店叫“挪索索的店”。大多时候他是坐在店中磨得很低的门槛后的地上,面前有几只乘着苹果干、梨干、酸枣、夏梅梅(晒干的杏肉)的笸箩。他常年穿着的黑色或灰色斜襟疙瘩扣大褂,下身裤腿和鞋缝在一起,空空荡荡。他的脸色和他卖的那些果子干颜色一样,仿佛是被岁月风干,机警精明的眼睛洞察百态。街上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咧着干瘪的嘴笑着,有时看他用索索走路的样子很滑稽,看他手脚灵活来回挪动着上货,后来他可能是有了一些积蓄,娶了老伴,扎着豆色四方头巾和他一高一低坐在店里,任店外停留过客的指指点点。有时看他和一些老街坊惬意地靠在那儿海阔天空扯闲篇,从古到今,管他天下千万事,闲来轻笑两三声。世界对他来说,打开的门板方寸之外,人来人往,谈笑风生,已足够繁华;人间对他来讲,有事可做,有伴可依,有友可交,比起身体的残疾,微不足道!一切闲言碎语,都不屑一顾,笑纳!
旧城阴历逢五有集会,最盼的就是奶奶带我们去赶集。到那天,古街上十里八乡的人都出来了,有的是买货,有的是卖货,有的是看景,有的会友,走在老街上,心情是放松的,迎面而来的人不是老街坊就是脸熟的,“大早吃甚来?又是和和饭(一种带汤的面食)”,“葫芦儿摊片子,蘸的洋柿子麻角角(西红柿炒尖椒),带好吃。”
一问一答间,俩人已擦肩而过几米远,嘴里哼的不是孝义秧歌就是碗碗腔,一板一眼抑扬顿挫。是啊,生活是艰苦的,为了那几两碎银子,有的人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但与其埋怨,不如埋了怨,与其记恨,不如解了恨,事到知足心常乐。
集会上摊位一个接着一个,砂鏊、黑砂锅、黄瓜挠儿(可削皮,也可做加工面食擦片子的一种铁制品),月饼模子、抿尖床子(一种加工面食的工具)、瓦瓮,条绒袄、暖鞋、坎肩、围脖……你就说你要啥吧,都能给你拿出来。铁锅里热腾腾的羊杂割,火炉旁金灿灿的火烧,案板上香喷喷的压花肉,油锅里黄橙橙的油糕,还有肉炒面、羊头肉、羊糊腊、灌馅儿糖(糖粞加工而成,成段状,外面嵌炒芝麻,糖心灌白糖或核桃碎)……各种诱人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几十年过去了,年近花甲的姐姐还经常提起县巷口对面商铺高阶梯上老婆婆卖的一毛钱一碟的凉粉,切得薄薄的,调料足足的,味道美美的。食品公司商店窗口经常有蜂拥而至买碎肉的人们,焦灼等待中,姐姐手里攥着的五角钱终于换来了一小包用草纸包着的碎肉,夹在油旋子(一种圆陀螺式饼制品)吃得满嘴流油。
东市场门外有一个卖炒碗秃的,眼见他铆足劲拉几下风箱,就着呼呼直窜的火苗,舀一勺炼好的猪油在火炉上的炒锅里,凝如玉脂的猪油遇到烫锅迅速将丰腴香润释放出来,只听着“嘶啦”一声后,切好的碗秃块和提前泡好的黄豆粉条和切好的土豆丝或豆芽已在烟熏火燎中爆炒,出锅前浇入泡有蒜末老醋的那一瞬间,小吃里每一种土生土长的食材都会出落得活色生香,那酣畅淋漓的香味顿时在古街上飘散开来,毕竟是刚出锅的猪油炒碗秃子啊,谁还能再迈开腿往前走?这种小吃就适合在露天摆摊,后来吃过进了大雅之堂的,味道真不咋地。如今这位老师傅已是颐养天年的岁数,手艺却不减当年,那把板斧型切刀在他手下像安了轮子,转得飞快,一边切还一边和食客聊天,“噔噔噔”飞转中顷刻间就是一案板碗秃块,还增加了肥肠炒碗秃,想着都垂涎欲滴。集会上有一个卖煎饼的矮胖男人,端着一个竹筛子,里面白白笼布下是厚厚一沓煎饼,人多时他就把筛子顶在头上,嘴里喊着“煎饼!煎饼!”,大家就赶忙给他让开道。他摊的煎饼又薄又筋道,里面卷上擦好的撒了辣椒面儿和盐面儿的白萝卜丝,咬一口,齿颊留香,有多少都不够。直到今天吃煎饼,从肘子肉、摊鸡蛋到家常小菜,各种时蔬配菜摆满桌,但对我这个地道的旧城人来说,饼里要卷的还是多年不变情有独钟的萝卜丝,而且还是要洒辣椒面儿和盐面儿的萝卜丝。
那时在旧城婚丧嫁娶人家,常能看到放铁炮的居居。只要听到有锣鼓唢呐响,不知家在何处年近七十的居居,都会佝偻着腰寻声疾步而去,身后永远跟着梳着两根花白辫子的傻婆姨,婆姨好像把四季的衣服都套在身上了,层层叠叠的外面露着花花绿绿的边。进院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霸气地放几声动静很大的铁炮,完了就直奔礼房去领赏金,一般人家是不会拒绝的。有的还会给他一碗大烩菜,他就端着那碗菜直奔婆姨,倒进背在她身上的那只看不出颜色的铁皮饭盒里,再要点残羹剩饭回去享用。有时顽童们会趁居居不备,捉弄他那痴呆呆的婆姨,扯她一下,逗她一声,朝她身上扔一块土坷垃,居居立马会回头厉声喝退,捡起失落在地上的红毛线头绳,重新给她扎在散开的辫子上,拉着她的手远道绝尘而去。人间纵有千万种爱情,不及居居的一个回首,他处处护着她,宠着她穿红戴绿,由着她撒娇发痴。人生苦短,哪有什么海誓山盟,俩人就那样相伴着走街串巷,行走江湖共白头,任凭身后铁炮声声,回响东南西北四关四门外。
长大了,离开了旧城,去了新城,后来又去了省城,直到在京城安家。但旧城就像那棵儿时院中的紫藤,从中阳楼到天安门,紧紧缠绕在我的乡愁里。聚散之间,光阴流转,山河浮沉,但旧城的月,一直挂在心扉,中阳楼的风铃声,一直回响在耳畔。那些来自初心存留的本真,伴随俗世纷扰,和人的意志与耐性苦苦僵持后成为生活智慧,安住在自己的本心本性上,同样正是因为那些儿时旧城饭菜中习得的酸甜苦辣,才使得日后把人生百味都咽下,把攀缘追逐的浮躁都收回,把无常意外的疼痛都释然。这些都成了抵御生命中风霜雪雨结实外衣的针针线线,在日后有梦不觉寒的努力行走中,告诉自己他乡有所倚,心底有所归,相互依偎,相互润泽,一切都无从刻意。
匆匆回乡的日子里,还想着去旧城转转,总想再看看老城古街的模样。风华远行,归来已是沧桑,恍惚间,那是谁家的两扇老式窗户,木格子中窗花还在,却换了新的窗帘?谁家的大铁门朱漆已掉落锈迹斑斑,门楣上的福禄寿喜还隐约可认?又是谁家的老院里春风又来,故人却不知去向?回眸间,日思夜想的仁义巷沉默不语,魂牵梦绕的中阳楼风采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