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堂是曾国藩家族在白玉堂以外兴建的第一处宅院,也是当曾国藩征战在外时,他的夫人孩子居住了十余年的地方。今天,曾国藩的出生地白玉堂和“乡间侯府”富厚堂已是广为人知,相对而言,黄金堂却是鲜为人知。这里面会有怎样的故事,请让我们来探究一下。曾国藩自道光十八年(1838年)会试中进士、入翰林院,十年七迁,至道光二十七年(1847)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两年后的道光二十九年(1849)又兼署兵部右侍郎。伴随曾国藩官职升迁而来的是曾家财富地位的上涨,于是买田置业成为顺理成章之事。道光二十八年(1848)六月十二日,曾国潢信告长兄:“去冬买下腰里之田。”一年多后,中风瘫痪多年的祖父去世,已不用父子叔侄几人轮流照顾,加之兄弟几个成家立业,白玉堂也因房屋有限而愈发拥挤,曾国潢决定整修腰里庄屋。咸丰元年(1851)闰八月二十八日,曾国潢致信长兄:“弟已着人在下腰里整田,共作三十亩。而搬伙上去,要待十一月,一切皆要办一套,竟非易事。”十一月初九日,父亲曾麟书告知长子:“潢男今日新迁腰里新屋。”曾国潢迁居腰里新屋后,多次请父母同住。十二月初七日,他再告长兄:“母亲大人身体健康,近日即当来腰里一观。”同时将“通屋对联,另录呈阅”:
从以上门联可以推测,整修后的腰里新屋比白玉堂规模略小,约一正两横,外有槽门。作为湘乡境内新崛起的乡绅家庭,整饬一新的新居悬挂上这些对联,俨然一派耕读之家气象。从上述下腰里“黄金堂”之称谓,也可以推断此时曾麟书已为新旧两宅分别命名,祖宅名为“白玉堂”,新宅称为“黄金堂”。《乐府诗集·相逢行》有:“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用以形容富贵之家。其时曾国藩已贵为卿贰,父亲取“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之意而命名新旧两宅,确为名副其实。
乔迁新居一个月后的腊月十二日,曾氏“父亲母亲叔父”等家中长辈专程到腰里挂匾,国潢亦向长兄表态:“开一方之门面,和众随俗,从俭朴,端风化,数者不可阙一,弟亦略知之,兄不必挂念。”曾国藩在京城官运亨通,声誉渐隆,家中也是气象一新。咸丰二年(1852)二月十二日,曾国潢洋洋自得说:“现在白玉堂、黄金堂(即下腰里)两宅门面,均非寻常。”曾国潢特意注明黄金堂即下腰里,是因为平日家书中都是以“腰里新屋”称呼,需要向曾国藩说明清楚才能对上号。腰里是一处地名,位于双峰县荷叶镇良江村,与曾氏祖宅白玉堂相距约十里,需要翻越一座大山。曾家在此还买了一处庄屋,位于黄金堂的上方不远处,后命名为修善堂。为了有所区别,在家书中称“黄金堂”为下腰里,称“修善堂”为上腰里。
自道光十九年离开家乡,曾国藩已为京官十多年,游子在外,思亲日切,“或告假归省,或迎养堂上,二者必居其一,国藩之心乃可少安”。然父亲为儿子仕途计量,于咸丰二年(1852)二月二十三日写信劝止:
省亲之意,本属人子至性至情,但官秩是朝廷所颁,职分是己躬所尽,尔今所任礼部侍郎兼署刑部侍郎,礼部位清贵,刑部事繁重,君恩厚矣,惟日孜孜尽力供职以报塞于万一,即是尽孝之道,何必以予夫妇为念,而有归省之辞也。做官者不问官秩之加不加,只问职分之尽不尽,庶外可以对吾君,内可以对吾亲矣。
父亲的语重心长,让曾国藩只能接受。六月十二日,朝廷命曾国藩为江西主考,他当天即作《请假回籍片》,奏请公事毕后请假两月回籍省亲。未料就在这一天,母亲江太夫人在黄金堂去世,当日亥时入棺,十三日寅时大殓,“盖棺永别”。七月二十五日,已行至安徽太和县小池驿的曾国藩闻讣立即回乡奔丧,他在与纪泽书中说:
一出家辄十四年,吾母音容不可再见,痛极痛极!
八月二十三日,因太平军兵围长沙,辗转返乡的曾国藩“在腰里新屋痛哭吾母”,天天念想着要再见一面的母亲从此天人永隔,这种痛苦可以感同身受。这是曾家迁居黄金堂后办的第一场丧事,由于省城危急,曾氏兄弟奉父命暂厝母柩于下腰里屋后山内,待寻有吉地再行改葬,所有出殡之事皆从俭约。五年后的咸丰七年(1857)二月初四日,父亲曾麟书也在黄金堂去世。是日,曾国藩自江西瑞州回至南昌会商军务。初九日,仍返瑞州。十一日,接父亲去世凶信,曾国藩悲痛欲绝,与六弟国华、九弟国荃从江西前线回家奔丧。闰五月初三日,葬父亲于二十四都周璧冲。这一年对于曾国藩一家而言,还有一件悲惨之事。曾纪泽原配夫人贺氏在黄金堂生产时,因难产去世,可以说是一尸两命。贺氏系云贵总督贺长龄(字耦耕)之女,可谓千金之躯,可怜不足二十岁的她新婚仅仅一年半,死后葬黄金堂对面曾家坳头庄屋后山。咸丰九年(1859)年底,曾国荃在家主持分家析产。咸丰十年正月二十一日,曾国藩即在安徽宿松军中接到了分家单,是日日记载:
内有分家分关一纸稿。大分金、玉二号,系先考与叔父高轩所分。小分福、禄、寿、喜四号,系余与澄、沅、季洪兄弟四人所分,配合停匀,公私咸得欢心,沅弟之所经营也。
此次分家,祖宅白玉堂为叔父曾骥云与抚子国华(时已战殁)分得,曾国藩分得黄金堂,曾国潢搬去修善堂,曾国荃则搬去黄金堂对面曾家坳头庄屋,曾国葆住梓田岳父家。欧阳夫人也来信告知:“九叔归家,将家分开。妾仍住元〔原〕宅,作本宅田五十五亩。”自此,黄金堂正式成为曾国藩一家之产业。曾国藩率军出征,常年在外,除了为奔父丧回家一年零四个月,其余大多数时间都是欧阳夫人带儿女在家。自咸丰三年(1853)五月从京城归乡,至同治二年(1863)九月家眷到安庆督署与曾氏团聚,欧阳夫人都是居住在黄金堂,在乡下持家教子十余年。曾国藩戎马倥偬,公务繁忙,却在子女身上倾注了一位父亲的严厉与慈爱,纵然无法陪伴子女,但他用一封又一封的家书来指导他们的成长,约束他们的行为。他担心子侄在家过于安逸偷懒,写信要求他们由“新宅”(即黄金堂)至“老宅”(即白玉堂),必须走路而不可坐轿骑马,“常常登山,亦可以练习筋骸”。他还专门给年方九岁的纪鸿写了一封信,谆谆告诫幼子习劳习苦,千万不要沾染官宦气习,还明确提出:“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咸丰六年(1856),儿子曾纪泽正值新婚燕尔,曾国藩写信提醒:“新妇初来,宜教之入厨作羹,勤于纺绩,不宜因其为富贵子女不事操作。”他还规定:“三姑一嫂,每年做鞋一双寄余,各表孝敬之忱,各争针黹之工。所织之布,做成衣袜寄来,余亦得察闺门以内之勤惰也。”欧阳夫人在乡也是严格遵守曾国藩的要求,节俭度日,手中经常无零钱可用,过得非常拮据。当时,曾国潢已搬至上腰里修善堂居住,由于办理乡团公事而客多,每餐需开饭数桌,花费极大,与黄金堂形成鲜明对比,以至乡人评论:“修善堂杀一猪之油,止能供三日之食;黄金堂杀一鸡之油,亦须作三日之用。”咸丰九年(1859)九月十六日,纪泽在黄金堂再婚,续弦曾国藩好友刘蓉之女。曾国藩此时在湖北巴河营中,喜事由四弟国潢在家操办,新娶的儿媳妇很得自家夫人之欢心,他高兴之余仍然不忘告诫纪泽:“尔既冠授室,当以早起为第一先务,自力行之,亦率新妇力行之。”分家后,黄金堂为曾国藩一家所居住。曾纪泽既已成家立室,便需要承担更大的责任了,曾国藩有意熏陶他当家做主的意识。咸丰十年(1860)闰三月初四日,曾国藩写信以星冈公治家之法教导纪泽:
澄叔已移寓新居,则黄金堂老宅,尔为一家之主矣。昔吾祖星冈公最讲求治家之法,第一起早,第二打扫洁净,第三诚修祭祀,第四善待亲族邻里。凡亲族邻里来家,无不恭敬款接,有急必周济之,有讼必排解之,有喜必庆贺之,有疾必问,有丧必吊。此四事之外,于读书种菜等事尤为刻刻留心,故余近写家信,常常提及书蔬鱼猪四端者,盖祖父相传之家法也。
黄金堂复归庄屋
分家之前的黄金堂有曾国藩、曾国潢、曾国荃三家居住于此,但在这里发生的种种事情让曾家人觉得屋场不祥。除了曾纪泽原配夫人贺氏在黄金堂难产去世,贺氏母亲也病逝于此。曾国藩满女曾纪芬在《崇德老人自订年谱》中还记述了咸丰七年的一件事:“忠襄夫人方有身,恶之,延巫师禳祓。时文正丁艰家居,心殊忧郁。偶昼寝,闻其扰,怒斥之。”有孕在身的曾国荃夫人邪气上身,请师公子驱鬼祛邪,扰了曾国藩的午睡,被素来不信僧巫的他骂了一通。或是出于怕黄金堂不吉的担心,兄弟五人分家之后,曾国荃一家即迁居黄金堂对面曾家坳头之庄屋,其后又着手谋划新建“大坪大屋”(即大夫第)。其实,曾国藩早就有将黄金堂改建为家庙的打算。咸丰八年(1858)四月十七日,居家守制的曾国藩致信国荃:“先考妣祠宇若不能另起,或另买二宅作住屋,即以腰里新屋为祠,亦无不可。”二十三日,他又与国荃商量说:“前书言先大夫竹亭公祠宇公费,不知弟意以为然否?如此举有成,则此后凡有书籍、法帖、钟鼎、彝器皆可存置祠中。”五月三十日,他再次致信:“三代祠堂,或分或合,或在新宅,或另立规模,统俟弟复,由吉归家料理。造祠之法,亦听弟与诸弟为之。”但曾国荃在新建大坪大夫第时,规划在新宅东侧“另起祠堂于雷家湾”。咸丰九年(1859)八月初十日,曾国荃告知已再度出山的长兄:“大坪大屋已开砌,规模与王腾宇无殊。祠堂尚未兴工,地基、向址、时日皆须再斟酌,惟木砖瓦则皆办有端倪耳。”这一年,在料理完为父母改葬、建祠堂等事后,曾国荃在家主持分家,黄金堂最终为曾国藩分得。同治二年(1863)八月十九日,欧阳夫人率子女赴安庆督署与曾国藩团聚,黄金堂则委托管家朱金权看护。但不幸的事情仍有发生,朱金权之孙在黄金堂屋前池塘中溺水身亡。同治三年(1864)九月初四日,曾国藩致信国潢:
朱金权之孙溺死,可悯之至。兹送去银三十两,以二十四两作本年之薪水,谢渠照料屋宇之资,以六两为其孙超度之费。黄金堂附近一带,近年溺人颇多,或当以俗见整治之。
黄金堂之种种不祥,让曾国藩也是心有忌讳,他所谓的“俗见”,估计也是请师公子驱邪避祸吧。故当曾国藩奉旨北上“剿捻”,欧阳夫人又得率子女返乡,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住黄金堂。同治四年(1865)八月二十一日,曾国藩非常明确地告诉纪泽、纪鸿:“黄金堂之屋,尔母素不以为安,又有塘中溺人之事,自以另择一处为妥。”他还进一步提出:“富圫可移兑否?尔禀商两叔,必可设法办成。”曾国藩与九弟国荃“移兑”了富圫田庄,四弟国潢代其修建了“乡间侯府”富厚堂。黄金堂自此则废弃为庄屋,新中国成立后,这里也分给了当地百姓居住。今天的黄金堂,远远不如富厚堂、白玉堂闻名遐迩,游人如织,只有门前池塘依旧碧波荡漾,原有的房屋则早已拆掉,重建为一栋栋新楼,依稀可见当年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