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成:竹峰寺

陈春成:竹峰寺 | 锋锐

2020-11-17 17:05《竹峰寺》几乎可以当作散文来读,和其他篇目相比,文字更加俊雅。这篇小说有一种遁世的氛围。写得是藏东西,或者说,写得是对乱世,对人生惶惑不定的一种抵抗。
两个关键道具,一个是钥匙,一个是蛱蝶碑。
小说的情节很淡。写得是主人公回到故乡,发现“整个县城都在剧变”。手里握着旧钥匙,准备去竹峰寺住一住。
钥匙是“我”的“魂器”,经由它,或可抵达已经逝去的记忆。小说中,主人公还另举一例,提到大学时喜爱一枚铁铸的海豚镇纸。离开学校时,他把镇纸藏了起来,“仿佛那铁海豚就是我的分身,替我藏在我无法停留的地方。”
到了竹峰寺,“我”发现竹峰寺的老和尚慧灯也藏了个东西。是一尊蛱蝶碑。现在看来,是珍贵文物。在文革年代,为了不遭破坏,慧灯老和尚和一众僧人,将这块碑藏了起来。这么多年过去,竹峰寺重新发展。来了一位慧航和尚,一心做事业,扩大香火,心想如果能将这碑找出来,肯定可以作为景点,大大提升竹峰寺的名声。
但慧灯和尚不肯。
慧航说,那现在寺庙不是重建了嘛,还藏着干嘛?
慧灯说,就放那里挺好,别动它了。拿出来,保不准哪天又有人来砸。
慧航一开始不解。后来终于理解,不再去找。
“我”猜到了碑之所在,不过并未声张,只是悄悄地将手中的钥匙藏在碑旁。“于是我的钥匙,钥匙里储存的老屋,老屋的周边巷陌乃至整个故乡,就都存放在这里,挨着那块隐秘的碑。”
是的,这篇小说的切口很小,读进去,却可以感觉到背后有一整片森林。我们站在森林的入口,并不往里走,而是心满意足的反身离去。有一种说不出的意蕴,好像人生中的所有灰,都藏在那里了一样。

锋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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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成《竹峰寺——钥匙和碑的故事》

选自《夜晚的潜水艇》

纯文学是服务于普通人的

对谈《竹峰寺》

对谈 | 史航 X 贾行家 X 陈春成

史航:《竹峰寺》这个小说很好玩。他的竹峰寺又像是一个,你进门也找不到、走不全、逛不完的一个寺。换句话说,我可能把一卡车的食物,怎么放到这个两开门的冰箱里,怎么都能放进去。而最后你去找的时候,也发现真的好多食物不在这,但他去,他就当你面,把你没看到的可乐拿出来喝两口再放回去,你赶紧再拉开那个门,还是没找到那罐可乐。这是作者自己好玩的东西,它是完整的世界,但我们知道只能看一部分。《竹峰寺》就像好多抽屉的柜子一样,你拉开的时候是空抽屉,他拉开就拿出一本书,看一会儿又放回去。

在这个故事里,钥匙就是一个U盘,储存着你的所有信息、牵挂、在意的东西,就是你的命脉。什么叫诗人?日常之物经他命名重新出现,你才感觉到这个物品的边界是什么。这是我特别喜欢和感动的东西。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把对任何一个场景空间的眷爱,注入到一个容器里头,我们可以注入到一个钥匙、一个布娃娃、一个塑料熊。

我们说纯文学小说,但谈论它并不冒险,因为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有真正的纯文学在用力精心描述的普通的感情,纯文学是最服务于普通人的。比如推理小说、鬼故事,这种普通的故事我们也可以编,但纯文学就是普通人的一种感情,是你很难自己动手把它描述出来的,因为你没有能力描述出来,所以有人描述出来时,我就特别高兴地说:“我刚才说的那个场景,你去翻那本书的第XXX页,那就是我那个东西”。

贾行家:我丧失了那么一个地方,我都会感到一种切肤之痛,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就在想一个这样有历程的世界,在这本书里它被记述、它被摧毁,我们常说那句话,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这个故事给我这种震撼。可能我已经跑题了,已经不是和大家读这个故事的感受一样。说实话,有一点我的情感在里面,就是这个故事对我的唤起,它里面深邃的东西是最打动我的。

《竹峰寺》和中国古代文字传统息息相通的东西是我最感兴趣的。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种感觉,这一篇特别像汪曾祺,我说这种像,是天下的水是相通,从一个源头来的。它给我们的感觉近似,早期废名的《复仇》、汪曾祺的《异秉》,他们都处在少年生猛、伶俐剑客的阶段。那个阶段,他们不遮蔽才气,也不任意的驰骋想象力,同时又有一种含蓄克制的东西,而这个含蓄和克制又并不影响少年心气,因为这个含蓄克制是从中国文化气质里面来的,并不是个人的一个性格来的。这种东西特别迷人,它会形成一种,就像我刚才跟大家一直分享的我的一个感受, 它会觉得你既是年轻的又是那么苍老的。

陈春成:其实汪曾祺和博尔赫斯这两个人我特别不敢说,因为这两个人的爱好者特别多,你说你像他,别人一看,你跟他一比,就好像伪劣山寨的感觉。但是我确实特别喜欢他们。我特别喜欢年轻时候的汪曾祺的语感。

他的语言放在现在都不过时,他的语感是我梦寐以求的。比如他的《鸡鸭名家》,或者《异秉》的第一版,我都很喜欢,很难比较,但是第二版《异秉》他把材料处理得更丰富,更舒缓一些。第一版甚至有一些段落都可以背下来。第一版的结尾一句没有展开讲,就一句话,特别飒爽的感觉。汪曾祺年轻的时候有一种老年没有的东西,稍微驰骋一下自己,但有的时候又收得住,潇洒一下又能马上克制住,我觉得他当时的语感特别好。我在写《竹峰寺》的前后,一直都在看汪曾祺,不是写一篇的时候专门看,是时不时会拿出来看一下,相当于做小功课一样,我觉得对我是一种滋养。

《竹峰寺》开头很慢,像一个慢板,比较散淡,甚至开头有的人觉得有点闷,但是到后面慢慢收尾,钥匙和碑两条线,贯穿在一起,有点像小小的侦探小说,但是是很慢节奏的侦探小说,氛围比较重要。我喜欢看一些侦探小说的倒不是因为特别的诡计,就是侦探在行走中接触各种人,我觉得这个氛围特别能让我沉浸进去。 《竹峰寺》这篇是写完之后改得最少,也觉得最愉快的一篇。

摘选自《夜晚的潜水艇》新书沙龙实录, 由“理想国”授权转载。

曾经有过一种光泽 转自微信公号“ 理想国imaginist”

他评

文 | 贾行家

曾经有过一种光泽,一种秩序,或许从对月星的观测里来,或许倾听自鸟鸣,或随手偶得,或苦吟经年才调谐停当,最后落在纸上,像雨落回土里:

“东都妙姬,南国佳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岂忆同辇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是鲍照——

“一方黑照三方紫,黄河冰合鱼龙死……霜花草上大如钱,挥刀不入迷濛天。”是李贺——

“晨雪,酒与裘,对证药也。酒无破肚脏,罄当归瓮;羔半臂,非褐夫常服,寒退拟晒以归。西兴脚子云:'风在戴老爷家过夏,我家过冬。’一笑。”是徐渭——

“鹃声雨梦,遂若与先生为隔世游矣。至归途黯瑟,惟有轻浪萍花与断魂杨柳耳。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是柳如是——

“春天告诉我们要来,终于我不像看见了春天,此地的夏又来得太无情意了,明明牛山濯濯,几日的大雨,开窗一看,忽而草何深呢?”是废名——

如今,【“又是一片荒庭,石砖缝里,野草像水一样溅出来,四下流淌。庭中松、柏、菩提树,均极高大,浓荫压地,绿到近于黑……又热闹又荒凉的样子。”】是陈春成。

电影《路边野餐》

连月来,我读到这本书,说不出的欢喜。

两年前,我说:“败坏和污损语言有很多种形式,在感到表达的必要性和理解的必要性之前,人们不会去寻求重建它。但是,我仍然用这句话来结尾:不知道多久之后——这也许取决于彻底的毁坏什么时候到来,什么时候结束——会有人来重建中文。”这几句话的节奏本身就很糟糕,仿佛先有一个乏味的西方作者,后有一个怠惰的中文译者。

原谅我的愤怒和自卑——这两种情绪没什么分别——还要再说一次:中国的语言,即将进入一个野蛮阶段,比刚结束的野蛮阶段更糟,届时,连强悍的凶徒都说不出“街死街埋,路死路埋”这样的隽语了,此外还有让闻者无地自容的“网络流行语”(恕我不引用)。这两种语言,是两种我痛恨或畏惧——这两种情绪大概也没什么分别——的“精神”,它们如今汇合到一起,正欲四面八方地倒下来。

此时,最好的反对,是像《夜晚的潜水艇》这样去创造。

我是多么爱《竹峰寺》这一篇。就像我开始和你说的,好像目睹了一种复活:

“福建多山。闽中、闽西两大山带斜贯而过,为全省山势之纲领,向各方延伸出支脉。从空中看,像青绿袍袖上纵横的褶皱。褶皱间有较大平地的,则为村、为县、为市……除了到霍童镇一带,诸峰较为秀拔外,其余多是些连绵小山,线条柔和,草木蔚然,永远给人一种温厚的印象,很耐看。我很喜欢看这些山,一路都在张望,望之不厌……常常是连续几个隧道,刚从一段漫长的黑暗中出来,豁然开朗,豁然没多久,又进入下一段黑暗。在隧道中行车,想到自己身处山体内部,既有一点激动,又觉得安宁。……这时我望见竹峰的峰顶上,茂林之中,露出一角黑色的飞檐。”

电影《路边野餐》

我们文字中的祖先,也许有拯救的法子,也许只是哄我于那些东西倒下来前先睡去的歌谣。这其中的法度,从来没人真能说清,每个人都是从头体悟,至死方休。

“山带斜贯而过,为全省山势之纲领”,是从唐宋到桐城派的矫健。“则为村、为县、为市”,是明人的节奏。而“永远给人一种温厚的印象,很耐看”,就是汪曾祺渐老渐和缓的性情了。难得的是,把它们一片片捡起,慢慢锤炼,融为一种办法。

我过去总想,该怎么用那些昔日的法度来写今天的体验:写人躲在电子游戏里?写骑着电瓶车去往街里回到山上?写以史无前例为荣的“体制机制”?就像当年吴冠中、黄永玉、袁运甫一起完成《长江万里图》的任务,用水墨画高楼大厦和长江大桥,是经历了一次变法,还是只管去画就好了?此时,总算看到了一个办法。

人在隧道中穿行的情绪,要寂静许久,才能默默地为托体同山感动。我一直很想听听,这些文字用福建话朗读,是什么样的平仄?

我们哈尔滨有位老作家叫阿成,写东北绝妙。他当过汽车司机,说当年路不好,该怎么给人捎金贵的鸡蛋?咋扎裹都没用,你就把鸡蛋都放在一箱沙子浮头,然后上路去可劲儿晃吧,鸡蛋仿佛都活了,各个钻进沙子里,“把”得死死的,一个都不带碎的。这书中的文字,便这样晃进了故事深处,各自“把”得死死的。

刚才说汪老,他种过葡萄。好像他也说过,运葡萄不怕压,怕的是晃了晃荡,那就全磕烂了。好语言像葡萄,单看句子和词语,内部充盈,提起来一串,饱满、磁棒、挺括,像《说文解字》里所有带玉字偏旁的字。更重要的是彼此间的依托和拉扯。如我在书中读到的一段:“整个酿酒期间,瓮都在鸣叫。起初瓮声瓮气,像埙;后来清亮如笛声,有时淅沥如急雨;夜里像某种动物的哀啸。大白堂附近人家夜夜都听得见,凄婉之极,妇女听了常常忍不住哭起来。”短句中字词妥帖,起伏变化有词的韵律,像捡起块石头打水漂,会看的看水面一串印记,会听的听那“泼刺”“泼刺”的声响,会想象的去想石头悠然沉入水底。

短片《一个桶》

陈春成以青年的精力雕琢词句,自然会被认为过度。然而这近乎诗人的执拗,才是我感激他的地方。他借故事中人说“散文的美在舒展与流动,像云气和水波,但这些注定了它的形式不够坚固……我要写这样的诗歌:它的语言应是最优美的现代汉语,不应求助于古诗的格律,但音韵和结构要如古诗般完美,文笔要节制而辉煌,咏吟的对象要包括但不限于整个世界。”所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写出最好的中文,要有这样的愿心。孔子说“辞达而已矣”,说差不多得了,那是他在政事上取法乎上。

人总要在一件事上性命以之,不然你活着干什么?来交房贷的吗?

我读完这本书的前三篇,想到一个故事,而第四篇正是写它:江淹梦中得彩笔,于是文章绚烂奇崛,李商隐写“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未尝不是问鼎之意。苦心孤诣于文字,可以有这样的愿心。我一直觉得,中国文学有两大值得“乐观”的事实。一是无穷无尽的魔幻现实,只要肯去发现和思索,哪怕悄悄记下来也好。二是有这么多人成天发文字语音消息,也算得上写作实践。万里选一,该有几万人发现自己的写作天赋,再百里挑一,该有几百个天才出世。我一直奇怪,这些人和这些字,到底都在什么地方啊?那支彩笔,如今可能在眼前这人者身上,我的愿望是:不只有这一支。

毛姆说话刻薄,也像所有好的刻薄一样精确,他说:“巴尔扎克的语言公认很差,文章粗俗,有些错误很严重,啰啰嗦嗦,有很多低级的句法错误。俄国人告诉我,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文水平普普通通。狄更斯的英文写得也不太好。”他也像好的刻薄一样挖苦自己,说自己是“最好的二流作家”,不能和那四人比,因为“文章写得好,似乎不是小说家的必要标准:那股子精力和活力、想象力、创造力、观察力,以及对人性的关心和同情,更加重要。”

想象力、创造力、观察力和同情心,这本《夜晚的潜水艇》里也同样有。陈春成的故事自有奇思妙想,结构像旧家具中的榫卯,不知道怎么对上,“啪”的一声,就严丝合缝了,然而这本事是从西方小说来的,中国古典不提供此路样本。

再说我感激他的另一处。

我要扫你的兴,稍微透露一点儿情节:小说中的“我”,是因为在县城里的青砖老屋,周边的街巷、树木,统统被拆成了工地,才愤懑而惆怅地走到山中的竹峰寺去小住。

“我”还带着一把老屋的钥匙,钥匙上印着“永安”两个字。“我”决定把它藏起来,藏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千秋万载不会动摇的地方。得是只要“我”想取,就能够到的地方。当“我”在这寺中找到了一个许多人苦寻不得的秘密时,便将那把钥匙,以及钥匙里储存的老屋,老屋周边的巷陌乃至整个故乡,都塞进那个藏宝之处。青苔将日夜滋长,掩盖一切,唯有“我”知道它的所在。

电影《山河故人》

我妻子说,她读到这里哭了。我若还有为什么美好的东西流泪的力气,大概也会。

我和她各自握着一把不能回去的钥匙,像一个弃儿和另一个弃儿,仿佛非如此不可,走到一个仿佛流露些许软弱就会被人零敲碎打地吃掉的地方,走到一个随处可见面目可憎的新话的地方,走到一个以温柔和怜悯为耻的地方,早已经忘记了我们是谁。

这时,有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知道有些事是不能直视的,就撑起一把纸伞,让她回望一眼家园的残影,摊开手看看,对面的人手里也有把温热的钥匙。这强悍之人不屑一顾的幼稚行为还存在于世。于是她感激这个轻盈精巧的故事。凡是曾在这时代里失落过的人,都将从这本书里寻找到真正意义上的安置。而不是换了个说法的掠夺。

《夜晚的潜水艇》

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 2020年9月版

竹峰寺——钥匙和碑的故事(节选)

赏读

文 | 陈春成

来竹峰寺的头两天,我睡得足足的。从来没那么困过。那阵子心里烦闷,所谓“闷向心头瞌睡多”,有它的道理。山中的夜静极了。连虫鸟啼鸣也是静的一部分。头两天,只是睡。白天也睡。白天,寺院中浮动着和煦的阳光,庭中石桌石凳,白得耀眼,像自身发出洁白的柔光。屋瓦渐渐被晒暖。这是春夏之间。我躺在一间仅有一床一桌的客房的床上,想象自己是个养病的病人,虚弱又安详。多少年没睡过那样的好觉了。像往一个深潭里悠悠下沉,有时开眼看看水面动荡的光影,又闭上。睡到下午四点多,实在不好意思了,起来吃了点面条,开始在寺中转悠。这时他们正在做晚课。每个寺庙的晚课内容不尽相同,竹峰寺的不算长,也不短。三个人在大殿里嗡嗡念诵,音节密集,用密集的音节营造出一种小规模的庄严气象来,站门外听,声势颇壮,听不出仅有三人。忽而声调一缓,由慧灯带头,曼声吟唱起来,好听极了。听到“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我就走出院去,四下闲逛。

偏殿一侧,深草中散落着不少明清的石构件,莲花柱础,云纹的水槽。多数都残损了。一只石狮子已然倒了,侧卧着,面目埋在草丛中,一副酣然大睡的样子。另一只仍立着,昂然地踩着一只球,石料已发黑,眼睛空落落地平视前方。我打着呵欠,懒洋洋地穿行在这些废石荒草间,那石狮子像被我传染了似的,也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若无其事,继续平视前方。我扭头对它说:“我看到了。”它装作没听见,一直平视前方。它前边只有一丛芒草,风一吹,摇着淡紫的新穗。于是我就走开了。

有时我也去慧灯和尚的禅房里,向他借几本佛经看看。有一些竟是民国传下来的。经我央求,才借给我。竖排繁体,看得格外吃力。不一会,又困了。有时从书页中滑落下一片干枯的芍药花瓣。也不知是谁夹在那里的,也不知来自哪个春天。已经干得几乎透明,却还葆有一种绰约的风姿。而且不止一片。这些姿态极美的花瓣,就这样时不时地,从那本娓娓述说着世间一切美尽是虚妄的书卷里,翩然落下。看倦了,就去散步。黄昏时我总爱走出寺去,到山腰去看看那个瓮。

那个瓮是前年秋天慧航师父发现的。据本培说,那阵子他没事老在山上转悠,拿一根竹棒,东戳戳,西探探,想找到那块碑。先是找到一块石板,掉在南边山涧里,费了好大劲,人爬下去一看,上面没字。翻过来,也没字。那石板显然不是天然的。怎么好好的一块石板会落在山涧里?谁也不知道。慧航还不死心。秋天,又找到一块木板。这块木板被一块大石压着,埋在山腰深草中。慧航心想:是了!这是记号,东西一定藏在下面。搬开石头,揭开木板,是个瓮。瓮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层干掉的泥。这是下雨天泥水渗进去留下的。本培拿抹布把瓮里头淘洗了一遍。好大一个瓮!人可以蹲坐在里面。这是干什么用的呢?慧航说,他去过广州,那边人喜欢吃深井烧鹅,就是这样在地下挖个洞,埋个瓮,再把涂好料的鹅吊进去烤。没准以前寺里有个广东和尚,躲到这里来开荤。回去问慧灯,慧灯老和尚说,不懂不要乱讲哪,出家人怎么能吃烤鹅?这是个听瓮。什么瓮?听瓮。听到的听。慧灯说,过去行军打仗,一般是埋个小陶罐在土里,罐口蒙层牛皮,人伏在地上,耳朵凑上去听。远处有兵马动静,自然就听到了。效果最好的,是埋个大瓮在地下,人躲进去听,能听十几里开外的声音。清末的时候,这寺庙被土匪霸占了,那个瓮估计就是他们埋下的,官兵要来剿,提前能听到。这些是从前我师父告诉我的。那个瓮,我小时候就在那里了,也钻进去玩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在。于是他们把那个瓮原样盖好,搁在那里。这回来寺里,上山时我听本培说起,觉得很有趣,没事总爱来玩玩。

黄昏时我又揭开木板,钻进瓮里,盖好。躲在里头,油然而生一种安全感,像回到了自己的洞穴。有一天傍晚我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觉得心里难受,就躲进那瓮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无人知晓,舒服极了。漆黑中,能听见空气的流动声、遥远的地下水冰凉的音节,甚至溪流拂过草叶时的繁响。土壤深处有种种奇异的声音。有时听见黑暗中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像厚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片刻又寂然了。问本培,他说这是山峰生长的声音。山峰不是一点点匀速长高的,而是像雨后的竹笋,一下一下地拔高。也许几个月拔一次,也许几年。我问他哪里听来的,他说百度。去问慧灯师父,他说他小时候也听到过,听师兄说,是土地公的呼噜声。我至今也没搞明白那是什么声音。有时从瓮中出来,天已黑透,我周身浸在一种敏锐、清冷的知觉里,仿佛刚从深渊里归来。擎着手机的一团光,我慢慢摸上山去。

睡了几天,精神好多了,有时兴起,爬上久无人迹的藏经阁去望望。藏经阁在竹峰最高处,推开二楼后窗,可以望见群山间有一小片碧莹莹的闪光,那是远处的湖面。往东一些,两座山之间,有一小截很细的深灰色线段,那是回鸾岭隧道和铁葫芦山隧道之间的公路。多年前我就是在那截线段上望见竹峰的,不然此刻也不会来到这里。仿佛上一刻还在那儿张望,忽然就已置身山中。人生真是奇妙。

福建多山。闽中、闽西两大山带斜贯而过,为全省山势之纲领,向各方延伸出支脉。从空中看,像青绿袍袖上纵横的褶皱。褶皱间有较大平地的,则为村、为县、为市。我家乡屏南县在闽东的深山里。从宁德市到屏南,有两小时车程,沿途均是山。我非常喜欢这段路。这些山多不高。除了到霍童镇一带,诸峰较为秀拔外,其余多是些连绵小山,线条柔和,草木蔚然,永远给人一种温厚的印象,很耐看。我很喜欢看这些山,一路都在张望,望之不厌。山间公路,多是盘山上下,要么就穿山过隧。常常是连续几个隧道,刚从一段漫长的黑暗中出来,豁然开朗,豁然没多久,又进入下一段黑暗。在隧道中行车,想到自己身处山体内部,既有一点激动,又觉得安宁。回鸾岭隧道很长,出了隧道,到进入铁葫芦山隧道之前,有约二十秒的时间,可以望见上面的云天和四下的山野。大一寒假,从宁德回屏南的路上,这二十秒中,我第一次望见了竹峰。竹峰和公路间隔着一道水,山峰的下半截隐在前面一座山之后。这时我望见竹峰的峰顶上,茂林之中,露出一角黑色的飞檐。当时十分好奇,那样的绝顶山巅上,怎么会有人家呢?是为了防范土匪侵扰,或者躲避征税?我们本地的民居,屋檐又没有那样美丽的弧线。是道观,或是庙?就在这儿留了个心。第二年暑假回来,路过那里,一望峰顶,却不见了那个檐角。也许是久无人居,坍塌了?也许之前所见,只是幻觉。这一来更增添了神秘感。到那年冬天,我又回来,车还在隧道里,我就准备好了,到了,一望,那檐角竟又完好地重现在峰顶。一想,才明白过来:夏天林木繁茂,屋檐为山巅的浓绿所遮蔽,冬天草叶凋零,这才显露出来。这些年来,对于我,它就像一个小小的神龛,安放在峰顶的云烟草树间。在我的想象中,无论世界如何摇荡,它都安然不动,是那样的一处存在。

一直到大学毕业那个夏天,我才下定决心,要上去看看。我就要去遥远的城市工作了,无论如何,要上去看看。一个念头搁久了,往上添加了种种想象,那就非实现不可了,即便明知幻想有破灭的可能。寻了个机会,我搭了乡间大巴,在回鸾岭附近的站点下了车,烈日下徒步走了大半天,近傍晚时才到那山峰脚下,仰脖一望,分明是绝壁。绕到山峰后面时,恰有一道狭长的紫霞,蜿蜒着指向西侧的天空。原来山峰背面,远离公路的一侧,有个小村庄。村子上空炊烟还没散尽,几声狗吠,霞光渐暗。进村逛逛,似乎只见到老人和小孩。几个孩子在场上疯跑,发出尖锐的叫声。老人喝骂着唤他们回家。从村中望峰上,天际余光里,几座殿堂的檐角隐约可见,俨然是一座寺庙嘛。从山峰这一面,有路上去。问了一个老头,那座山叫竹峰,寺是竹峰寺。夏天天黑得晚,我冒险趁着最后的亮,一气上了山。山路还算好走,多是土路,难走的地方垫了石块。走到半山腰,树丛中蹿出一只小兽,月光下远远地站住,向我望了一眼,又急急地回身蹿入林中。看模样,是麂。到了寺门口,我敲了敲那扇木门板。门上的红漆剥落殆尽,只剩零星几块,像地图上的岛屿。过了好久,本培的声音懒懒地响起:“谁呀?”我还没答,门就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本培。那时慧航师父还没来,寺中只有他师父慧灯老和尚和他两人。他还没出家,是个住庙的居士。这人有点怪,医学院毕业,不知为什么,跑来这寺庙住下,日常帮慧灯打理些事务。他父母早已离婚,父亲经商,忙,也管不了他,只好和他商定,当居士可以,出家不行。大概认为他没几年就会想通,回来了。没想到他刚到寺里半年,父亲就接了几笔大订单,觉得冥冥中似有佛祖庇佑,再劝他回家时,语气也没那么坚定了。本培有个世俗的爱好,打游戏,学生时代养成的,戒不了。每天早课后、午饭后、睡前,都要玩几局。他说古有诗僧、书僧、棋僧,游戏僧也是与时俱进的产物。不过学佛之人沉迷游戏,总归不像话。慧灯和他约定,游戏可以玩,只有一样,射击、打斗类的不行,会滋长戾气。本培说好,就下了一个单机版的实况足球,单机版魔兽(慧灯不懂这其实也算打斗),天天玩,玩不腻。他也玩游戏,也看经书,也种菜、做饭,日子过得很有滋味。这几年不见,他倒胖了。他说是馒头面筋吃多了。

我初次来时,庙里荒凉得很,大雄宝殿是废墟一片,衰草离离,只有僧房、斋堂、藏经楼几处地方较完好。连佛像都没有,房间里挂着佛祖、观音的画像,聊以代替。那晚慧灯师父和我招呼了几句,就早早睡下了。这是个枯瘦而话不多的老人。本培和我坐在寺门外乘凉,谈天说地,直到很晚才睡。银河从天顶流过,像一道淡淡的流云,风吹不散。本培大概挺久没和同龄人聊天了,且乐于向我介绍山中的一切,说得很有兴味。不知为什么,我这人不爱交际,和他一见却很投缘,聊起来没完。也许因为性格都有点怪僻,怪僻处又恰好相近。那次住了两天。和慧灯师父道了谢,和本培留了联系方式,约好下次再来,我就走了。一走,就是六年。

如今我又来了。

这次回乡,心里烦闷。一是刚换了工作,还有点飘然无着落的感觉;二是老屋被拆。我在辞职和入职之间,狡猾地打了个时间差,赚到了为期两个月的自由。哪也不想去,想回家休整休整。回来一看,家已经没有了。早听说要拆,要拆,老不拆,空悬着心;突然就拆了,风驰电掣。我一回来,放好行李,就跑去老屋。一看,全没了。青砖的老屋,连同周边的街巷、树木,那些我自幼生长于其间,完全无法想象会变更的事物,造梦的背景,一闭上眼都还历历在目的一切,全没了。不仅如此,整个县城都在剧变,新来的领导看样子颇有雄心,要在这山区小县施展拳脚,换尽旧山河。四处一逛,风景皆殊,我真切地感觉到世事如梦。一切皆非我有。没什么恒久之物。其实在城市中生活,我早已习惯如此,每天到处都在增删一些事物,涂涂改改,没个定数。有什么喜欢的景致,只当一期一会,不倾注过多感情,也就易于洒脱,没了就没了。只是对于故乡的变动,我一时没有防备,觉得难以接受。无论如何,那座安放在群山之间,覆盖着法国梧桐浓荫的小县城,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总希望一切事物都按既定的秩序运行下去,不喜欢骤然的变更。我知道这是一种强迫症,毫无办法。前两年,每天上下班,坐车绕过一个交通环岛,岛心有一株大榕树,我很喜欢那株树,幽然深秀的样子。上班时车从这边过,我看一下树的这半边;下班时从那边过,看一下那半边。好像非如此一天不算完整似的。那树也确实好看。某一天它忽然消失了。没什么理由,就是消失了。我无法解释它的消失,只好想象它是一只巨大的绿色禽鸟,在夜里鼓翼而去了。我像丢了一个根据地似的,惘然了几天。后来环岛上改种了一片猩红的三角梅,拼成五角星的形状。还有一处幽僻的小花园,废弃在博物馆的一角,我夜跑时最爱隔着铁栅栏,向园中张望。心中烦乱时,遥想那里的荒藤深草、落叶盘根,就渐渐静定下来。后来它也消失了。楼盘像蜃楼一样在那里冉冉升起。相似的经历有许多次,似乎是在为老屋的消失而预先演练,让我好接受一些。榕树、废园、老屋,这些像是我暗自设定的,生活的隐秘支点,如今一一失去了,我不免有种无所凭依之感。

老屋那一带成了工地,围着铁皮墙。工地边上,也蜃楼一般,起了两座售楼部,各亮着殷红的大字,刺在夜空上。左边是:盛世御景。对面是:加州阳光。我一阵恍惚,不知身在何世。我想,那些消逝之物,都曾经确切地存在过,如今都成了缥缈的回忆;一些细节已开始弥散,难以辨识。而我此刻的情绪、此刻所睹所闻的一切,眼下都确凿无疑,总有一天,也都会漫漶不清。我们所有人的当下,都只是行走在未来的飘忽不定的记忆中罢了。什么会留下,什么是注定飘逝的,无人能预料,唯有接受而已。如此迷糊了几天,正在愤闷和惆怅间摇摆,忽然想起竹峰寺,想起本培和慧灯师父。一联系,本培说你有空来住几天嘛,我二话不说,收拾了一个小包,和父母说了一声,就来了。

来竹峰寺的大巴上,我一边望着窗外群山,一边用手摩挲着老屋的钥匙。钥匙上印着“永安”两字,是个早已湮没的品牌。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它。老屋不复存在,它就是我和老屋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像风筝的线头。我想象这钥匙是一只U盘,老屋仍完好无损,只是微缩成极小的模型,就存放在这只U盘里。一同存储在其中的,还有关于老屋的诸般记忆。这么幻想着,摸着掌心的一小片冰凉,心情渐渐松弛下来。钥匙该如何处置呢?不能放在身边。放在身边,久了,它就成了日常之物,日常的空气会消解它身上的魔力,直到对我失去慰藉作用。扔掉,又太残忍。我想了想,决定把它藏起来。藏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千秋万载不会动摇的地方。只要我不去取它,就能一直藏到世界末日。但不能把钥匙扔进湖中或悬崖下,必须要我想取,就能够取到的地方。什么时候来取,不一定,但这种可能性必须保留。这一点可能性将我和它永远地联系在一起。

藏东西,是我惯用的一种自我疗法。我从小就是个太过敏感而又有强迫症的人,也试图把自己的神经磨钝一些,办不到。这点我很羡慕本培,他的脑子里像有个开关,和他谈到一些最细微的感受时,他完全能了解,能说出,洞然明彻;在一些乏味的、可憎的事物面前,他只消啪的一声关上开关,就如同麻木,全然不受其侵蚀。我问他是如何做到的?要从哪部经典入手?他说打打游戏就好了。我想世上也许并不存在对人人管用的经文,要调伏各自的心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偏方。大学时,我有一件心爱的玩意,是个铁铸的海豚镇纸,四年里在宿舍练字,离不开它。毕业前,我把它藏在图书馆里一处我非常喜爱的幽静角落,藏得极隐蔽,保管不会被人发现。它现在一定也还在那里。想到这个,我心中就觉得安适,仿佛自己就置身在那个小角落里,无人瞧见,将岁月浸在书页的气味中。闭馆熄灯后,落地窗前一地明月。有时月光伸进那角落,停留片刻,又挪移开,一切暗下来。这样想,仿佛那铁海豚就是我的分身,替我藏在我无法停留的地方。我可以通过它,在千里外遥想那里发生的一切。这种癖好,太过古怪,那感受也极幽微,恐怕常人不太能理解,但对我确实是有效的。这么想着,车到站之前,我已决定把钥匙藏在竹峰上。

本培骑了个小电驴,在村外客车站等我。我坐在后座上,风声呼呼中,他向我说了寺庙的近况。前几年,慧灯师父的师弟慧航也来了。慧灯年纪大了,不爱管事,最怕去宗教局开会,就让慧航当了住持。慧航才五十来岁,很能干,寺庙兴旺了不少,大雄宝殿也重修了。本培说,蛱蝶碑的故事,不知你听过没有?我说我在书上看到过一点,不太了解。本培说,你可以了解一下,蛮有意思的,你可以拿来写写。他大概是看过了我空间里存的文章,知道我在写东西。说话间我们进了村,一抬头,就望见竹峰。本培把小电驴还给村民,和我谈谈说说,一路走上山去。

峰以竹名,倒不是因为峰上多竹,而是说山峰的形状像一截上端被斜斜劈去的竹茬子。这比喻不知是什么人想出来的,倒也传神。春夏时山头隐没在一片浓绿中,不大看得出来,待到秋冬草木萧疏,露出苍然岩壁,这才显出一峰孤绝,宛若削成,确实像一截巨大的竹茬,直指云天。峰顶是一块倾斜的平面,竹峰寺就建在这块斜面上。最低处是山门,山门进来,照例是大雄宝殿、观音堂、法堂,渐次升高,最高处是北面的藏经楼。寺院不算大,前后高差却有十来米。我在公路上望见的,就是藏经楼的一角飞檐。

竹峰寺的格局如一般汉传寺院。早年间,进了山门左右还有钟楼、鼓楼,郑重其事,今已不存。钟楼旧址上,用三根杉木搭了个架子,铜钟就悬在横梁上,早晚由本培象征性地敲几下。因为位置好,钟声经群山回荡,远远地送将出去,惊散一些林梢白鹭,像吹起一阵雪片,旋了几圈,复又落下。钟对面,是坍了的碑亭,石制碑座还在,亭柱久已朽坏。再往前,当中是大雄宝殿,前些年重修的,红漆尚新,长窗上的雕饰极精美,是慧灯师父亲手打的。大殿里供着释迦牟尼佛,佛前还摆了一尊很小的石佛,造型古拙,笑容憨厚,这是从大殿旧址的废墟里挖出来的。大雄宝殿背后是观音堂。观音堂后,是一方庭院,种些寻常花木,左边是几间僧房,一间库房。右边是香积厨兼斋堂。厨房的后门外有一条由山泉汇成的小溪,像一道弯弧,自峰顶发端,从寺庙右侧流过,下到半山腰,积成一处小水潭,再往山崖下泻水,就成了一道细长的悬泉飞瀑。从厨房后门出来,溪上一道小桥。桥面覆了层浅土,中间因有人走,土色泛着白,两边则摇曳一些野花蔓草。春天时开一种朝开暮落的叫“婆婆纳”的蓝色白心小野花,常有粉蝶飞息。桥下小溪,密匝匝生遍茂草,水浅时,只能从草茎间一些断续的亮光辨认出这是溪流。过了小桥,是一块菜园,规划得小而精致,依照节候,种着各色果蔬。果蔬熟后,一半送给到访的香客,一半留着自己吃。

庭院再往上,是法堂,已经塌了一半,残垣瓦砾,另一半的青砖地上蒙了几寸厚的青苔。这一部分,暂时还无力重修,而且寺中人少,照顾不了这么大块地方,只好任其荒废。法堂和藏经楼之间,又是一片荒庭,石砖缝里,野草像水一样溅出来,四下流淌。庭中松、柏、菩提树,均极高大,浓荫压地,绿到近于黑。日暮时枝叶望如浓墨,凭空堆积,枝叶间鸣声上下,却不见飞禽的踪影,又热闹又荒凉的样子。因为高,阴雨天常有几缕流云横曳而过,一派云树森森的气象。藏经楼在寺庙最高处,虽还完好,也废弃多年了,踏入时,黑暗中像有什么小动物一哄而散。上人时楼梯呻吟不已,似乎随时有崩坏之虞。据说楼里有时闹山魈,我没遇见过。魈,是福建山区中一种传说中的生物,身形如小狗大小,也有说像猴子的。该物行动迅捷无比,性子顽皮,常闯入人家,打翻油灯,开一些无恶意的玩笑。从前农村常有关于魈的传说,如今近乎绝迹了。夜里散步,有时听见从藏经楼方向传来奇怪的声响,像小孩赤脚跑过木地板。刚竖起耳朵听,却又安静了。楼阁的黑影突兀而森严,月亮移到檐角,像一只淡黄的灯笼。

……

选自《夜晚的潜水艇》

陈春成

1990年生于福建宁德。著有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作品另见“豆瓣阅读”及多种文学期刊。《音乐家》曾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现居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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