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鹏论:伯克的认同(中)
面对语言的樊笼,有人说只能创造新的语言,但是,在这个世界谁能创造语言,只有人类,于是,主观性的问题还是会存在,这就是人类在语言上面临的两难选择。
——坤鹏论
随着不断地学习、思考,坤鹏论不得不承认,人真的就是修辞的动物。
说话者,本来全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偏偏要用语言将自己修辞得无比大义凌然,将私心包装得让人难以察觉,仿佛自己是个无欲无求,只为了世界和平的圣人。
听话者,面对同样意思的两句话,却会有截然不同的反应,其中主要原因就在于一个善于运用修辞策略和手段口吐莲花,另一个则没那么多“花言巧语”,直来直去。
咱们老百姓对此的总结很精准:一个会说话,另一个不会说话。
坤鹏论接着分享对伯克“认同”说的学习和思考,今天重点分析的是关于伯克对于绝对真理的思考与批判。
一、尼采,现代修辞学的英雄
绝对真理,是2500多年来,哲学一直死死压在修辞学头上的大石头。
只要不将其搬走,修辞学便无法根红苗正,站立不起来。
即使辉煌也只是暂时的,然后大部分时间只能作为哲学的补充,为了哲学的有效传播并使人相信,充当“修辞糖”,帮助人们把真理的“药”吞下去。
因为如果真的像传统哲学宣称的,世界存在完美的绝对真理,那么,修辞就是柏拉图所批判的:是奉承,和烹饪术、装饰术、诡辩术相比肩,只能让人灵魂快乐,却无法让人真正好的旁门左道。
前面坤鹏论讲过,尼采超前的修辞观为现代修辞学的复兴扫清了障碍。
他从根本上颠覆了长期套在修辞学头上的两大枷锁:
“修辞是与自然语言对立的造作”;
“修辞是与真理不相容的虚矫”。
他指出,语言本身就是“修辞艺术的产物”,语言=修辞,否认存在着一种“非修辞的‘天然’语言”。
接着,针对真实与欺骗这一对长期被用来贬低、打击修辞学的二元对立,尼采釜底抽薪地强调,“掩饰”是心智出于维持个体生存需要而发展出来的一种基本能力,无可厚非,而所谓的真实,不过是群体为了避免成员陷入人与人之间的大混战而“发明”的一个起调节作用概念。
所以,不管是掩饰、欺骗,还是真实,人们都会从自己的角度进行评判,就算是欺骗,只要不产生令人厌恶和痛恨的结果,人们也会持完全无所谓的态度,而人们追求的真实,也是那些可以带来“维护生命的作用、令人愉快的后果”的真实,而对于那些很可能会造成损害和破坏的真理,则倾向于抱有一种敌对态度。
其次,尼采从语言发生学的角度,指出语言与事物的客观本质、真相存在着不可逾越的双重隔阂,就连真实这个词都已经“磨损”到看不出原有的特殊纹饰,成了“死隐喻”,创造它的人类早已不知真实为何物。
以上内容坤鹏论曾在《语言就是修辞(下)》中详细介绍过,推荐大家去看。
通过对尼采的修辞观与伯克的修辞思想对比,我们会发现,尼采是现代修辞学的英雄,伯克的重要思想几乎都能看到尼采的影子,而尼采的核心观念又闪烁着高尔吉亚的光辉。
二、人一开口就带着主观,包括科学在内
尼采用锤子将传统哲学敲得粉粉碎,特别是其视角主义以及对语言的论述和揭露,为伯克提供了强大的启迪,而且是一通百通的启迪,直接贯通了他整个修辞学理论,是其思想的实质所在。
伯克认为,“不协调而产生的视角”导致人们看到的总是片面的,再加上语言本身的局限,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真理。
当然,这个结论是基于看待世界的人得出来的,是主观角度的。
坤鹏论认为,从客观角度看,这个世界本身是概率的,因此除了死亡之外,只有大概率、非常可能,却没有绝对和必然。
伯克的论证则从修辞最初的应用——辩论出发,认为即使是理性主义、科学主义推崇的逻辑推断也并不那么客观、可靠。
比如:从2500多年前传承下来的三段论逻辑这种典型的模式貌似很中性、很理性。
但是,就像人一开口便带着立场一样,三段论的命题从一开始其实就带有了浓浓的主观选择。
对此,伯克表示,某种初生态的结论影响了前提的形成。
因为,“当写作者给我们一系列逻辑命题,试图表明为什么获得他的结论时,他实际上几乎逆发了思维的过程:他提出证据,设想引导一个结论,但是这个结论已经导致了对材料/数据的选择和结构安排。所以,科学演示是来源于 demonstrandum(要说明的东西),我们从想到达的地方,计算出到达那里的路径。”
也就是说,逻辑论辩不是在真空中进行的,论辩的主体对整个过程施加了影响。
“人们一直对科学的客观性大加赞赏,尽管在任何特定的科学中存在着重要的不同分析……我们通常倾向于忽视这种众说纷纭,说起科学来,好像它是一个事情,而不是一个存在很大分歧的科学家组成的一个集体。”
伯克认为,在科学领域,形式逻辑要想有效,就必须忽视一些基本的冲突现象,但是,那种忽视辩论者及其兴趣、忽视引发论辩原因的逻辑是不能成为普世逻辑的。
是的,正如现象学鼻祖胡塞尔所揭示的,我们不可能跳出自己的主观,同时观察自己和世界,来确认两者是否一致。
三、语言决定了没有客观真理
伯克继续从戏剧主义的角度指出:
由于人类的一切知识来源于语言,所以,世界上没有客观的真理和客观的现实等待人类去发现。
坤鹏论认为,此观点的内涵就是高尔吉亚的第三个命题——“即使认识,也无法表达”。
因为,人一直被束缚在语言的牢笼。
人类语言和文字的诞生堪称奇迹,它们的历史也非常神奇,我们去掉那些没有留下文字记载的岁月,就说这数几千年间,人类的科学突飞猛进,人类对世界的认知也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我们的语言和文字基本与几千年前没太大区别。
而这不恰恰证明着,我们一直囿于当年创造文字的祖先的思想之中吗!
而人类的语言和文字之谜犹如“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般,不能细思,细思极恐。
伯克并不否认“关于自然的赤裸事实”。
但是,他也鲜明地指出,因为语言的缘故,无论那是什么事实,都不是科学本身,并且它本身也不表示任何意义,“赤裸事实”只有被人类陈述后才有了意义。
但是,在被陈述的过程中,人们总是通过“不协调的视角”或有意或无意地、选择性地对它进行阐述。
而这种带有极强主观性的阐述,就是真正的修辞过程,就是构建“赤裸事实”的意义的说服过程。
也就是说,人类知识的产生离不开修辞;人类知识不是纯客观的,所以,没有客观真理。
讲到这里,和坤鹏论一起学习过现象学的朋友也就更加明白:
为什么胡塞尔要提悬置,要把对事物的所谓描述、定义等全都先放到一旁,中立化,存而不论,而提倡“朝向事物本身”了?
其实,悬置就是剥除事物身上那一层层被人类包裹的修辞,只有这样才可以尽可能地看清事物。
伯克继续对知识的本质进行批判。
他认为,从定义上讲,所谓的知识,通常指一种确证了的、真实的信念。
因此,构成知识的要素就是“信念”、“真实”与“确证”。
那么,知识之所以成为知识,只不过是因为人们的“信念”被证明是“真”的而已。
可是,这个“被证明”的过程还是在语言之中。
用伯克的话就是说,在语言戏剧中运作的过程,是一个说服他人接受、信奉某个观念的修辞过程;不仅如此,人们的信念也必须用浸透价值的语言名词来表示。
换言之,知识本就来自于修辞运作。
到这里,有朋友会说,那我真实看到、经历的知识,也是修辞运作吗?
这个问题牵扯到了知识的来源。
总的来说,知识有感性和理性两个来源,伯克并不否认这两条获得知识的不同途径。
但是:
——由于人是象征的动物,人的逻辑思维必定是语言象征性的,思维是语言的功能,所以理性知识也是语言的产物。
——感性的知识来源于感官,而任何“看”和“经历”都需要经过语言实现,因为人是通过语言来与外界打交道的,并且人对所“看”或“经历”之事物必须进行思考并作出判断,这说明来源于感觉的知识归根结底也是语言的产物。
因此,不管是理性还是感性,都是语言的产物。
总的来说,伯克通过上面的逻辑推断,顺理成章地得出了真理、知识、现实都不过是修辞的产物,它们都不完全是客观的存在之物,永恒的、绝对的、普遍的真理并不存在。
那么,所有显示出现的语言词汇都是渗透着价值的,带有动机的,是说服性的。
但是,人因为被语言的否定所道德化,所以,他们才会将自己的目的和兴趣隐藏语言之中,通过语言构筑起辞屏,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向某个/某些事物及其特征,而避开其他事物及其特征。
也就是说,看,意味着不看——看到了这些,则意味着没有看到那些。
伯克对此的一段话非常发人深省:
我们是否能够意识到……我们所说的“现实”绝大多数是由我们的象征系统所建构起来的?
把我们的书拿掉,我们对历史、自传,甚至对所谓的“实实在在”的事物,如海洋与大陆的相关位置又有多少了解呢?
今天的“现实”是什么,如果不是关于过去的一簇象征符号与我们主要通过地图、杂志、报纸等关于现在所知道的东西相联系的呢?……不管我们亲身经历的一点现实有多么重要,整个“图画”只不过是我们的象征符号的建构物。
对这个事实进行深思,就像站在事物边上朝最终的深渊里窥视,直到看到它的深刻蕴涵意义。
毫无疑问,这就是为什么尽管人是使用象征的动物,他仍然坚持相信一种由象征建构起来的天真的现实,而不去认识人的现实观念中象征性所起的作用……
词语是连接人与非象征世界的纽带,同样也是把我们与非语言相分离的一种屏幕。
四、语言“创造”了人,人“创造”了知识、真理和现实
伯克认为,语言不仅建构了知识和现实,甚至语言及其否定还“创造”了人。
伯克在对人的定义中说到,“人被其创造的工具与自然条件相分离。”
什么叫语言的否定呢?
正如尼采所说:语言作为一个虚伪的、强大的工具,伪装成真理,继而生成了整个道德体系。
伯克则表示,人类的语言更多是戏剧主义的,也就是将注意力集中于语言的表态或劝勉功能。
戏剧主义的典型语言表达是:“你应该这样做”或“你不应该这样做”。
正是在这样的“可”与“不可”中,也就构成了人类的道德体系。
坤鹏论认为,每个人最基本的东西就是生命意志,也就是活下去并扩展生命的意志,它被尼采称为权力意志,它的最本质体现便是所有人都是自我保全的,出于这个最基本的目的,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对利益的追求,人们都希望别人不要做出损害自己生命和利益的事情,但自己却又能获到最大的生存和利益可能。
正是在这样截然相反的冲突和博弈中,人类社会渐渐形成了社会大多数人都认可的约束规则——道德体系,以及制定出专门的法律法规,设置执法机构,从而达到一种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平衡,平衡上面提到个体之间的冲突。
这就是我对伦理道德的产生并一直是人类社会最潜在、最强大的行为规则的理解。
伯克认为,既然人是通过语言与外界打交道,世界的一切都经过了语言的过滤,那么,世界就不再是一个纯物质现实,而是一个“动机”。
正如美国著名修辞学家布拉米特所说:“对现实的发现以及对它的检验永远不能离开人。”而它和普罗泰戈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基本是一个意思。
所以,伯克指出,人类知识的生成和现实的建构,是一种典型的集体性或“主体互连性”的过程,而不是个人自己决定发现的事物是否是真、是否正确这样一个简单过程。
那么,我们所谓的知识、真理、现实,其实都不是什么存在于外界等待人去发现的客观事物,都是通过语言的运作建构起来的。
也就是说,真理、知识、现实不是发现的,而是人通过象征行为,即修辞所建构的。
既然如此,人就不可能完全摆脱主观,获得100%的客观,最终伯克得到了同高尔吉亚类似的结论——世间并没有什么绝对真理。
五、修辞的过程就是取得认同的过程
通过论证世界上没有绝对真理,连知识和现实都是修辞的产物之后,伯克底气十足地指出,人们在论辩中,争论的自然也就不是真理了,其实是受众的信奉、认同。
后来英国论辩哲学家、修辞学家图尔明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真理”是一种社会现象,它取决于一个社区或者团体确定其信奉的标准。
既然真理、知识、现实的本质都是修辞的结果,既然不存在真理,争论的也不是真理,伯克自然而然地主张,修辞就是修辞,修辞就是要去实现动机,那么,修辞就要根据听众去建构论辩,因为听众的信奉、认同必须是论辩的目标又是论辩的起点。
而修辞的过程既是论辩过程,也是修辞者与受众达向认同的过程,也就是寻找共同点的过程。
这个过程的起点或前提条件就是修辞者与听众的共同点,它的终点同样也是双方赞同的,即双方在某方面取得认同。
直白些说,伯克所谓的认同,就是通过奉承受众达到洗脑的效果,修辞就是主要研究奉承的策略和手段。
其实,伯克的论证相当于对高尔吉亚思想的继承。
高尔吉亚通过三个命题否定了对存在的认识和语言的功用,且对存在本身也予以否定。
从巴门尼德的存在理论出发,他反证了没有存在,这样也就没有了真理,所以,爱智慧,寻找真理的哲学是没有用处的。
既然世间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真理,那么说服别人,让他们相信自己所说的就成为了可能。
不同的是,虽然伯克表达的意思与高尔吉亚本质上没区别,但是,他反其道而行之,用修辞的目的——认同,这个中性,甚至偏褒义的词语作为其学说的代名词,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更善于用修辞乔装打扮自己的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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