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137号作品】廖宇:如梦如幻的乡愁

如梦如幻的乡愁 

廖 宇

三十多年前,当兵离开老家,就再没有回去一次呆上十天半月过。昨天晚上写了幅书法作品,只有两个字“乡愁”。

躺在床上,撑眉鼓眼的,就想,乡愁是啥嘛!是回不及的年,是一碗豆花饭,还是一碗羊肉汤,是母亲唤儿回屋,边喊边说,你硬是不落屋呀,你干脆及和你那毛老公(毛跟儿朋友)过的责骂,是小时候想逃离,老了又作梦都想回及的地方,还是一些土得掉渣的乡音土话。我想是兼而有之吧。文字可以记录,声音可以传承。有些声音依稀还在流传,但文字已找寻不出踪迹了。推广普通话,大势所趋,但保护乡音也刻不容缓。比如,我们廖家,很早以前,对长辈的称谓就是各自不同,音是那个音,字就不敢肯定了。爷,喊公;奶,喊娏(mang);爸和伯,喊咘咘(bu);叔,喊佐佐(zuo);伯娘,喊巴巴;叔娘,喊妈(ma二声)。晓得这些称谓的年青人已寥寥无几了。乡,愁啊!

翻了几回身,我又想起了老家那些鲜活的有灵魂的动词。走人户,放人夫,说婆孃,蹦面子,冲壳子,钻空子,抬轿子,裁秧子,薅秧子,打谷子,撒菜子,点豆子,刷高梁,扳包谷,抹包谷,挖红苕,砍麦子,搂稀饭,潷米汤,簸簸盖,筛巴筛,讨桑叶,铲田壁,覆田坎,撬野菜,抠黄鳝,戳泥鳅,钓参子,罩罩,插栈栈,牵藤藤,宰红苕,渥饲料,擤鼻子,揩眼睛,吆鸡儿,唤鸭儿,撵狗儿,使牛儿,捡菌子,刮柑子,撇甘蔗,剥笋子,扯蒜苗,掐葱葱,推豆花,摏海椒,掏雀窝,滚铁环,弹弹子,扇烟皮,丢沙包,藏猫儿,洗澡儿,向火儿,杀猪儿,吃旺子,熬猪油,烙麦耙,逮鸡婆,拳鸡毛,呡口酒,拈筷菜,划两拳,估神仙,吹散牛,弄归一,搞撒过,整欢喜。

父亲说,族谱显示,我们祖上是从廖大湾,搬到凉水井的。凉水井因有一口冬暖夏凉的古井而得名。祖上在凉水井置产建祠约是乾隆44至45年间(公元1779至1780年)。系十九世祖肇明公为其子嗣均购置。嗣均公系我凉水井“穀贻堂”首祖(二十世)。凉水井除了有廖家,还有张家,邓家,曾家,马家,何家,王家。廖家是大家,我这个辈份,在凉水井廖家,算低的。大祖祖,四祖祖,二爷爷,七爷爷,九爷爷这些都是祖辈。我爷爷三个儿子,二爷爷没有儿子,过继了一个,七爷爷三个儿子,九爷爷五个儿子,我记事的时候,九爷爷家的五爹还在吃九奶奶(娘孃)的奶。大爹二爹三爹比我大,四爹五爹比我小,没办法,我也得叫爹呀,这就是辈份,这就是礼数,这就是传承。

放暑假,从念书的永年镇回到中和村,回到凉水井,拿现在话来说,叫神兽归山。核桃山是我的,镇溪河是我的,房前屋后的竹林是我的,凉水井周边的五口堰塘都是我的。碰上涨水,可以和父亲,二爸,幺爸下镇溪河,用舀兜搂鱼虾,在浑浊的河水中,顺河而下,摸索着前行,一般到白塔下边的慈竹林,就可以收获满满一笆篓。或者,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用箢篼及田缺口撮涨水泥鳅。

我喜欢和九爷爷家三儿,我三爹一起耍,他比我大些,在我眼里他是无所不能的。可能是那时九爷爷在宜宾工作,带他见过一些世面吧,他能讲林冲雪夜上梁山,知道关公温酒斩华雄,还会下象棋,打扑克。所以一到中午,丢下饭碗,我就会跑到他们家,我妈老说我,是为了及守嘴。其实,那时,哪家都不富余,但是,哪家打个牙祭,都会给老人和小娃儿的铲点儿及。我是及诱导他讲昨天没有讲完的故事,或者讲个新鲜的。当然,还有七爷爷家的我的四爹、六爹和七爹他们。那时,太阳烤得知了心焦破烦,不停地鸣叫,黄狗爬在屋檐下,喘着粗气,舌头伸出来一卡长,口水滴哒的。我们在他家的堂屋里,铺一张篾条编的凉席,摇一把棕芭叶作的蒲扇,也是不停地尖叫,掐架,打闹。有的在八仙桌上打牌(扑克、川牌),有的在矮桌儿上下棋(五子棋、六码儿),有的在争论晁盖是不是拿给宋江整死的。

实在太热了,我们会到堰塘及洗澡,一般不下河,大人们常说,河里有水打棒(淹死的人),就在堰塘里泡,和滚澡的牛一起,顺便凫两把凉水。我的狗刨就是那阵学会的。那时洗澡,小娃儿都是光屁股的,腰裤儿一脱,丢得坎上,一个猛子,栽到水中。游腻了,耍累了,就会想些花样,比如,“现高”。就是一伙娃,露出肩膀,踩着假水,走到塘中央,然后突然跃起,看谁的雀雀露出水面高些,高的,就算赢,输了的,要着瓮水。小娃们乐此不疲地一个个腾空而起。雀雀长了毛的大人,会在下水前围一块围帕,下水后,围帕会自然漂起,大人们就干脆取了围帕,用来洗脸擦身,要出水时,才又重新围上。堰塘边石梯上,洗衣的女人们,有说有笑地摆着张家长,李家短的龙门阵,一些娃会在大人的教唆下,游过去,拂几把水,把女人的衣服打湿,大男人会偷着抿嘴乐,小娃们则会打着哈哈地笑。女人会拿着捶衣棒指着拂水的娃说,狗日的鬼崽崽儿,看我不告给你妈听。有回我上坡晚上,发现自己的新腰裤被别人穿起走了,留下一条又旧又裂了缝的。只好搯了两片荷叶,一前一后,遮挡着回及。

我好像是做梦了,画面又来到了钓蛙。蛙是要吃蜻蜓的。那就要先备足蜻蜓。我们先用一根竹竿一头,插进一条篾条,成圆状,然后,就到房前屋后,卡卡角角,缠绕蜘蛛网,待把整个圆形的篾条缠成羽毛球拍状的时候,就到太阳坝去追逐蜻蜓,粘捉蜻蜓,从牛棚子到柴草垛,从坝子头到田野里。把粘来的蜻蜓,用个塑料瓶子装好,钻些眼眼儿好透气。用时,逮出一只蜻蜓,套在钓竿线的一头,穿过一根根栽满高粱大豆的田坎,把钓竿伸进一块块稻田,听到蛙声就放慢脚步,看见气鼓气胀的蛙,就慢慢地放下钓竿,一上一下,引诱着蛙,另一只手拿一个沙布娄娄,蛙一含着蜻蜓,一提,一接,蛙就落入娄中。此时,会忘记蚊叮虫咬,会忘记冷热饥饱,会整得花猫洗脸。太阳已落坡,山那边一片桔红,青青的炊烟袅袅飘进竹林,女人们在喊着自家的娃回家,唤着鹅鸭上岸,吆着鸡儿回笼。鸭子嘎嘎嘎地回应着,滚澡暮归的牛在哞哞的叫着,被猫儿追着的鸡,扑腾着翅膀,逃之夭夭。

四祖祖家门前的草垛上,已飘起了熏蚊的烟。

空气里有稻秧的清香,还有有些潮湿味道。

乡愁是离家前的记忆。从未减少,越来越浓,越来越酽。

小时候,肉是不常吃的。价廉物美的豆花就成了招待亲戚朋友、远方客人和自己家里人打牙祭的首选。请人到家吃饭都说会统称,标配地说:“走嘛,到我那里及干豆花儿。”

在富顺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石磨搁得屋檐下。磨高梁、包谷、麦子,都得靠它。因为如果要去大队的电磨房,不仅要挑抬背着走很远的路,关键是还要花五分钱。能省就省是当时大多数人的想法。石磨还有一大好处,就是磨豆花,我们富顺人喊推豆花儿。“推磨,摇磨,磨端钩儿,打斗幺儿的狗脑壳。”是我现在仍会背诵的儿歌。

推磨的力气活是爷爷干的。我的任务是添磨,就是将井水浸泡过的黄豆和着水,一勺一勺均匀地舀进磨心里。刚开始,掌握不到磨礅转动的速度,时不时勺子会碰到磨端钩儿挝挝,黄豆会连汤带水的撒一地或洒进磨槽,爷爷总会耐心地安慰说,不急,不急,要看准了,掌握好平在。在爷爷的引导下,我基本掌握了速度,能准确地把黄豆舀进磨心了。随着爷爷有节奏的推动磨端钩儿,磨礅一圈一圈匀速地转动,磨礅和磨盘间会溢出涓涓白色的泡沫,汇入磨槽流进水桶。

烧锅点卤是第二步,由奶奶和母亲来完成。倒进锅里的白色泡沫,在猛火的攻势下,开始成浆翻滚,这时就用纱布过滤,缸钵盛浆,分出豆浆和豆渣,再把豆浆二次入锅。奶奶会用胆巴水来点豆浆(这可是技术活)。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胆巴水倒进锅铲,又把锅铲不停地均匀地在豆浆里搅动,一边指挥着烧火的母亲说,柴往灶堂的哪个部位添减或柴灰掏空,以便掌握火候,加上梢箕的按压,这样才能点出既入口即化,又绵扎软滑的豆花儿。据说,用篾条串起,走三根田坎,哪怕打闪闪,却也不会掉落。

吃豆花儿,蘸水是重中之重。父亲的任务是舂糍粑海椒。从蛇皮口袋(编制袋)里抓出晒干后密封的红海椒,用开水汆一下,放入怼窝,加入八角、三奈等香料。用噶棒(有木棒的,有长条形的鹅卵石的)上下左右来回撞捣,将有些湿润海椒舂得象糍粑一样。调蘸水上桌时,再加些豆油、麻油和葱花,当然自家房前屋后种的鱼香最是不可或缺的。

一家人推豆花的过程,是团结一心,分工协作的过程,是其乐融融,相亲相爱的过程。

天快亮了,我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公抱着一捆山草从后阳沟走来,娏依然坐在门后,向着火儿。母亲又在纳千层底了。

凉水井老家当门边,核桃山下,弯弯土里,长着跟我个头差不多高的,六丛七丛青麻,到了成熟季节,母亲会把它们砍了,打梱,背回来,剔除掉背面泛着白绒的叶,只留茎,阴干,置于脚盆中,舀几瓜瓢井水,浸泡几日,垫一块油布在腿上,捞一根,刮一根,用麻刀和笋壳,一夹一刮一拉,去掉青皮,淡黄色的麻就成了丝,晾在竹竿上,像一竿的金丝挂面。她会在得空的时候,把它们搓成,一根一根的麻绳儿,然后绾成一砣一砣的。

学堂坡半坡头,长禄表叔家屋后,长着几窝楠竹,有时,她会让我去掰几匹干笋壳,一是刮麻要用,一是剪鞋样要用。天气好的时候,她会熬上一锅浆糊,取下门板,把一些布的边角料,一层一层的刷在门板上,晒干后就成了壳子。有了鞋样,就比着样,摞起一张一张的壳子,用切刀切了样,开始纳鞋底。一般都是在农闲的时候,或者晚上纳。母亲会端出一个巴筛,里面装着鞋底,镊子,锥子,顶针,剪刀,一砣两砣麻线。那时的母亲,能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右手食指在口皮一抹,用拇指和食指逮着麻线的一头,一拧,准确快速地把麻线穿过针眼。一边和娘孃说着话,一边就纳起了鞋底,当大针穿不过厚厚的鞋底时,就用顶针顶一下,待另一面露出针尖后,就用镊子拈住,拽出,把麻线在拳头上绕几圈,拉紧,又反过来锥过去,如果针尖有些钝了,就在头上刮两下,再锥。母亲在纳鞋底的时候,是舍不得挑灯花儿的。她说挑了灯花儿,更费油,只要我不写作业,她是不会挑的,说要等它自己落下来,反正自己也看得清针脚,要不到恁亮。

明明晓得母亲辛苦,可我就是不愿穿她做的鞋,嫌它土气,样式不好看。

到了这知天命的年龄,想穿妈纳的千层底了,家里的灯也可以开得像白天一样亮了,可是,妈的眼神却再也不能穿针引线了,也没有力气纳紧鞋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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