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慎权八十自述(一)

刘慎权,中科院计算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1930 年12 月31 日出生于广东省南海县大沥乡江夏村,日军侵华家乡被占,靠私塾和自学考入广州第一中学,1949年高中毕业,曾在二野军政大学四分校学习,在第五步兵学校任教,1952 年调入四川大学学习,1956年四川大学数学系毕业,进入中科院现代物理所、计算所,1959-1962年在苏联科学院计算中心读研究生,获物理数学副博士学位,1986-1995年任中国科技大学研究生院兼职教授,。

公众号“计算机六十年”将分二次摘录《八十自述》。

1961年,在苏联科学院计算中心每秒运行1万次的БЭСМ计算机上工作。

学生年华与留苏

我生于1930年,经历日本人的侵略,国民党的统治、腐败与崩溃,向往革命,迎来解放,投笔参军。后又调去读大学,留学苏联,在中国科学院从事计算数学和计算机应用技术研究,直至退休。

我逐渐感到把一个时代的变迁,我的人生经历,思想认识变化,记录下来,以供后人了解,还是很有必要的。现今很多年青人,对于我们经历过的那些年代,已很生疏,甚至不能理解。我写这个回忆录,只是如实记录下来,可能对后人想了解历史,会有一点帮助。

现在我已年过八旬,虽然已老态龙钟,但还能使用计算机,还能自己打字录入,用Word软件来编排。我选了一些照片,插入到各章中。有些照片,我是用扫描仪一张一张扫到计算机上的。照片可能会更真实地反映当时的情况,但因为在文革以前,照相机还属于贵重物品,拥有此物的人不多,故老照片不易找到。

像我这样年龄,有相似经历的知识分子,当年为数甚多,但随着时日的推移,数量亦越来越少。我的回忆录,但愿对后人有一点参考意义。

中学时期

在念广州第一中学时,便培养了自学的能力。因为没有念过小学,英语完全是第一次学。与香港回穗的同学比,差距显得更大。但当我看过几本英语语法的读物,搞清楚英语的主语谓语,宾语定语,名词动词等语法及句子结构后,英语便大有长进。初一快结业时,我居然获得班上成绩第一名,并得到物质奖励(当时的货币若干元。

我哥哥就读于广东大学附属中学,他认为广大附中办得更好,我于是第二年就转入广大附中初中二年级。家里离学校很远,当时全广州都没有公共汽车,上单程就要步行四、五十分钟。于是我中午就不回家了,每天在家吃完早餐,便上学去,下午放学回家便吃晚饭,这样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午饭是不吃的。这种艰苦的学习生活,对我也是一种锻炼。

从初中时候起,我开始对自然科学发生共趣,特别想学化学,1949年高中毕业时,我报考了中山大学的化工系,当时认为学化工,可能毕业后容易找工作,没想到中大化学系却录取了我,我的一位同学说,化学系是理科,应比化工系强。

9月,我去中大注了册,准备入学。这时全国形势急剧改变,10月14日,广州解放了,我以欢快的心情迎接解放。不久,陈赓率领的二野四兵团所办的二野军政大学四分校在广州招生,我毅然报了名,并被录取。四分校在广州共招收学生一千多名。是年11月底,广州被录取的学生在佛山叠滘入学参军,编为第四大队,共有五个中队。学员分散住在老乡家里,睡的是稻草铺的床。一个中队,实则是军队的一个连,有炊事班。每个班用一个脸盆打菜,蹲在地上吃饭。

在佛山参军入伍

我被分在第4大队第21中队第2组。同入学的都是广东人,大部分人不会说普通话。因为我学过国语,能应付几句普通话,遂被推选为组长。广州参军的同学,都是知识青年,主要是高中学生和大学生,一部分小学教师,及从港澳归来的华侨青年。从较优越的生活条件,一下子转入军旅的艰苦生活,是一个很大的突变。但凭着一股革命热情,大家都往前冲,义无反顾。

12月24日,我们从佛山上船,经广州,到达梧州,1950年1月16日到达广西贵县,开始三千里的行军第一天行军,对我们这些学生兵来说是个演练。从贵县到覃塘,大约只有四十华里。从覃塘沿着西江往西北方向走,经广西的宾阳、武鸣、南宁、田东、百色、田西,贵州的册亨、安龙、兴义,云南的罗平、师宗、宣良,于1950年3月21日到达昆明。经过艰苦的锻炼,很多人还帮炊事班挑大锅,到达宿营地还打扫房屋,为老乡挑水。到达云南时,个个都变成不怕苦不怕累,没有一点学生气味的工农兵了。

到达昆明,住在南郊的小板桥,学习社会发展史,树立革命人生观。每个人都觉得思想有很大变化。1950年5月,我们在军大四分校毕业了。军大四分校改为云南军政大学,我被分到学校的政治教员训练队学习,留校当政治教员,此时学校改为第五步兵学校了。

1952年5月初,我们从云南军区选拔参加大学招考的一批青年,大约七十人,组成一个连队,乘长途汽车去四川。经过汽车的长途跋涉,大约走了十天,经曲靖、安顺、贵阳、遵义,到达重庆。然后坐成渝铁路的货车厢到达成都四川大学在川大干部补习班,学习了三个月,补习几何、代数、三角、物理、化学等中学课程。我因为1949年高中毕业,又考上过大学有较好的基础,中学课程很快就复习过来了。在步兵学校,提倡互助组、包教学等集体学习风气,在川大干部补习班时,我也多次组织同学复习,为大家解答问题。

通过干部补习班组织的考试,不用参加高考就被录取了。当时也报了入学志愿,但在那革命年代,几乎是不按个人志愿录取的,我没有填写数学系,但却被川大数学系录取了。四川大学是我国西南地区一所著名学府,数学系有许多有名的老师。在我们大学期间,系主任开头是赵松,后来是蒲保民。给我们授课的名教授有柯召、胡坤升、张鼎铭、魏时珍、周雪鸥、蒲保民等。

我们1952年入学时,数学系的新生有七、八十人,1953年重庆大学数学系合并到川大,全年级达到百二三十人。当时,全国的大学生都是公费的,伙食费的标准是每月9元,全部食宿费都由国家供给。教材大部分是发的讲义,不用购买。

刚经过土改和工商业改造学生家里都很穷,每个同学,在经济上差别不大,分不出哪个是名校出身,哪个是来自偏远的乡村学校。我们调干生每月领取微不足道的津贴,凡事只有争先带头,并无特殊优越感。

在干部补习班时,我被吸收为中共候补党员,到川大报到入学后,我被学校指定为数学系新生的召集人。我们这些经过部队几年锻炼的小知识青年,政治上是很进步的。一进大学,我就当上了理学院的团总支书记。当时党号召要当三好学生,又红又专。我因为在中学时有较强的自学能力,故入大学后,我买了不少数学书籍,如《柯氏微积分》,从苏联翻译过来的《高等数学教程》,菲京哥尔茨的《微积分教程》等,准备深入学习一番。

一、二年级时,我的学习成绩还不错,体育方面我爱好长跑,曾在全校运动会上获得过长跑第三名。在学校青年团的团代会上,我曾讲述三好经验。理学院是一个党支部,我任青年委员。后来数学系学生党支部成立,又担任党支部书记。当时政治辅导处曾要我统计自己的社会工作时间,我一周的社会工作时达到二三十小时。同我情况相像的学生党员,当时还是很多的,但都没有半点怨言。

1956年毕业,我们四年聚首,至今劳燕分飞。全年级毕业122人,分配到全国各地。留在四川的最多,其次就是分配到北京的共有40余人。大学同学的友谊是很纯洁的,80年代以后,同学们的联系更多了,差不多每年都有一次同学聚会,入学50周年和毕业50周年,燕燕于归,校友聚会于望江楼边,荷花池畔,回首往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1956年,在西苑大旅社的计算所筹委会

川大毕业,我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现代物理研究所。这时正值我国第一个计算机研究所——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成立,由华罗庚教授任筹委会主任,我到现代物理所不到两月,便调到计算所工作。当时国内还没有计算机专业,根据1956年国家科学规划要建立计算机专业和计算数学专业的要求,以及先集中后分散的原则,计算所与北大、清华合办第一期计算机训练班和计算数学训练班。计算所将新分配来的工程学科(电机、无线电等)的大学生,分到计算机训练班,我被分配到计算数学训练班。

随后在计算所成立了计算数学研究室,由北京大学徐献瑜教授兼任主任,张克明任副主任,冯康由数学所转到计算所参加指导工作,我的职务是研究实习员。1956年,在“向科学进军”的号角下,我们能分到科学院来,其兴奋之情,可想而知。我还记得,科学院的副院长张劲夫说过“人心向院”这句话,情况确实是这样。

当时除听北大、清华的多门课程讲授外,学术活动也很活跃,讨论班很多。苏联专家施梅格列夫斯基,这时也在我所讲授程序设计,历时数月之久。后来研究室将年轻的研究人员,分为从事实用问题计算和程序设计两部分,我选择了实用问题计算,参加气象预报课题,开始从事偏微分方程的数值求解,这样就注定了我将终生从事计算数学和计算机应用技术的研究。记得大气所的顾震潮研究员还来给我们指导,当时要做好准备,盼望所里的计算机研制出来时,我们便可开展计算了。

1957年,在反右中我们数学班一个右派都没有,这不能不归功于室领导张克明。他是一位老干部,在30年代就读于清华大学数学系,为人正直廉洁,是计算所党组成员,因为没有在数学室抓到右派而受到“右倾”的批评。

计算所成立初期,我们与数学所、电子所等单位都住在西苑大旅社。抓住空余时间,钻研自己的业务。我大学时就喜爱自学俄文,也买了一些俄语速成的书本,造卡片,记单词。在西苑大旅社时,每天早上,晨练后便读俄文,因此亦颇有长进。在训练班的课程考试中,大概也考得不坏。这样,所里选拔留苏生时,我被选上了。

1958年6月,我被派到俄语学院留苏预备部学习。俄语学习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还修了马列主义的课程,通过了考试。这期间,正值大跃进、大炼钢铁。留苏预备生也不能例外,这些活动也得在学校参加。这样,学到的俄文当然是很不够的。1958年12月,我们一批留苏学子,踏上去莫斯科的国际列车。

我们一批数十人,乘火车经哈尔滨、满洲里进入苏联。路经贝加尔湖、伊尔库次克、新西伯利亚,整整一个星期,才到达莫斯科。我们大部分人,俄语听说能力都很差,不能和苏联人对话。这批人中,计算所派出的共四人,唐裕亮是学硬件的,派到苏联科学院精密机械与计算技术研究所;我与许孔时、王汝权派到苏联科学院计算中心。许孔时学的是程序设计,拜一位搞程序设计的学者叶尔索夫为导师。

在苏联科学院计算中心与空气动力学研究室的部分成员合影,施梅格列夫斯基(右6),刘慎权(左3)。

我与王汝权学的是计算数学,计算中心主任是多罗德尼钦院士,专长是空气动力学。施梅格列夫斯基曾在中科院计算所讲学半年与我们很熟悉,他也是搞空气动力学的。我和王汝权由石钟慈陪同,去见多罗德尼钦和施梅格列夫斯基。计算中心一位学术秘书也参加会见,只见他拿了一枚苏联硬币向空中一抛,便决定王的导师是施梅格列夫斯基,我的导师是多罗德尼钦。

攻读研究生的第一年,要念三门专业课程:空气动力学、计算数学和数学物理方程。主要是看导师指定的书籍,故每天都在看书,或在研究生宿舍,或到图书馆。中国研究生有一座专门的宿舍楼,中国人集中住在起。初来的留学生,俄语都很差,在研究生宿舍楼参加一年的口语学习,三个学生配备一名苏联老师。我与王汝权、唐裕亮一组的老师是柯姆柯娃。每周上两次课,老师教学很热心,除学习课文外还与我们对话,常常讲述各方面的题材,天南地北,俄语进步很快。我们还每天听广播,看电视(留学生宿舍有一台黑白电视机)。

计算中心的研究生也归苏联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管理,研究生科的主管对我们新来的中国学生很关心,她指定了几位苏联研究生与我们联系,以提高我们的俄语水平。

莫斯科列宁图书馆是全开放的,你可以在里面找寻各种资料,待上一整天。莫斯科大学也是开放的,我与王汝权每周都去听课,这对提高俄语水平有很大帮助。我们有时甚至到高尔基公园看书,那里自然环境很美,很幽静。苏联人对我们很友好,常常遇到老人,叫我们“年青人”、“儿子”。

研究生学习进入第二年,开始论文工作了。导师给我选的题目是附面层数值计算。苏联科学院计算中心有一台БЭСМ计算机,是第一代电子管的机器,每秒运算1万次,内存容量只有2048字,用机器指令编程。那时 Fortran ,Algol等计算机语言还没有出现,甚至汇编语言都没有,没有任何软件,各种计算机程序都要自己编写。输入是用穿孔卡片,打印是8位数很窄的打印纸。上机时间很宝贵,我每周只能登记一两次上机时间,每次40分钟,而且常把我的时间排在半夜。因此编程要很细心,以减少调试程序的错误,最好能一次通过。我的导师是苏联科学院院士,又是研究所的所长。我在做论文时,每隔两周便去见一次导师,先通过他的秘书联系,然后在办公室外等候接见。

在我们研究生宿舍里,大部分人都在十二点以后才睡觉,有时甚至一两点才睡。这样安排,晚上时间很充足,效率也高。每个人也很注意锻炼身体,每天都有锻炼时间。

到1962年,研究生学习进入最后半年,这是我最紧张的阶段。那时,计算实验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我于是着手论文的写作。写论文也要集中精力,一气呵成。记得有一次写作论文,我不停地工作了一个晚上,不知疲倦,最后发现东方已发白,而我的论文也基本完成了。喜悦之情,无以复加。1962年6月,我完成了论文“当有吸除或引射时层流附面层的计算”。论文答辩时,主考人为苏联科学院数学研究所所长维诺格拉多夫院士。同时我又将研究成果写了两篇论文,投到苏联的《计算数学与数学物理杂志》,都被录取了。我和王汝权都通过了答辩,取得了副博士学位。

我们有自己可支配的充足的学习时间,每个留学生都带着“为祖国学习”的理念。我们都想着祖国人民,把苏联政府发给我们的助学金,除了买书外,不买高级消费品,甚至照相机也不买。回国时,旅费全部自己出。在苏联的三年半学习,学了很多东西,变化是很大的,特别是语言方面更为显著。想起刚来苏联时,简单的会话都不会,到毕业时,看电视,听广播,与俄国人交谈,全都觉得很自然了。1962年7月,我和王汝权一道坐火车回到北京中科院计算所。

1961年在莫斯科中国研究生宿舍前摄,后排左起:1:许孔时,2:张德昌,3甘兆煦,4:何成武,5:王汝权,前排左起:1:杨桂通,2:沈燮昌,3:刘慎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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