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钟顺| 那鲜活的一百一十五个词条
去年这个时候,第一次。今年,又来了。这个老马,搞读书活动上瘾了。
作为“老马的读书分享群”内的一员,如不听群主的,那就等着穿群主给定做的小鞋吧。于是,也就学着辉姑娘的样子,步着辉姑娘的后尘,从电脑里找了篇旧作来交老马的差。
如此,不为别的,至少还能赚个奖品呢。而且,那鲜活的一百一十五个词条,每一个,的确也是很好看的呢。——牛钟顺注。
在咣当咣当的火车里,或躺或坐在还算干净的硬卧铺位上,用了将近两天的时间,意犹未尽地翻到了《马桥词典》的最后一页。这是在今年七月下旬一行十数人外出的返回途中,为了打发那漫长的旅程,从同事那里顺手将这本书拿过来消暑解闷的。可没想到这无意间的“碰触”,还真有些对其爱不释手了。
谁都知道,韩少功是位作家,是以小说等文学作品安身立命的,而非是个词典编辑。所以韩少功的这部《马桥词典》,当然不能当作一般意义上的词典来读,而完完全全的是一部小说。可其虽然不是词典,却又与词典脱离不了干系,那一百一十五个词条,就鲜鲜活活的立在那里,仿佛在作为亦是词典的证据。所以读这部书,任谁也忽视不了的,就是它的独特之处,即以方言词汇为契合点或切入点,用类词典的形式架构全书,假以词典为名,行勾画人啊物啊之实。更有甚者,字里行间还蕴涵着诸多精辟深刻的联想和议论,像隐藏在深山里的宝藏一样,不时把作者的思想深度和悲悯情怀显露出来。
书中所述的所谓“马桥”,相传是古代罗国所在地,坐落在楚国大夫屈原投河的汨罗江畔。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往前可追溯到远古,往后延伸到当今,重点是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就在这艺术世界的“马桥”王国里,随时可以领略和洞见到的,是每个词条后面所承载着的东西——人物、传说、历史、地理、风俗、物产,以及贫困、愚昧、执著与奋斗。通篇找不到谁是中心人物或者主要事件,所有人和物都被冷静的笔调描写出来,棱角分明的摆放在那里,貌似互不相干,彼此之间却似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通观全书,所有的故事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政治方面的,如马疤子、盐早的故事;一类是日常生活方面的,如志煌的故事;还有一类是匪夷所思的,如铁香、万玉、方鸣等人的故事。这些故事,亦庄亦谐,步履蹒跚,从单调走到丰富,从精神走到物质,从历史走到今天。故事当中,既有宗族间的械斗,又有亲友间的背叛,也有男女混乱的性爱关系,更有徘徊不散四处游荡的魂灵。
在这众多的人物当中,有两个人不可不提,一个是万玉,一个是盐早,因为他们的泾渭分明而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先说万玉,这可是马桥尽人皆知的风流人物,因为他“发歌”的潇洒和抢眼,还有他对女人的殷勤备至和情有独钟,让他与“觉觉佬”“咯哩啷”有了深刻的联系,频频出现在“发歌”“觉觉佬”“咯哩啷”“龙”“散发”这些词中,占据了全书大量的篇幅。由于他整天混迹于女人当中,是个“女人缘”,所以马桥的男人们对他像对待贼一样的百般防备,害怕他的“龙”会与自家的女人扯上关系。一直到他“散发”了,一命呜呼了,一切才真相大白,万玉其实并非是个真正的男人。于是人们便又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到处奔走惊呼窃窃私语:“他没有龙!他没有龙!”于是人们对他的同情又溢满开来:男人们鄙视自己之前的戒心,女人们后悔没有对他更好一点。
再说盐早,这个男人一开始就因为他父亲的“汉奸”身份而受连累。不用别人瞧不起,首先他自己就感觉在乡邻面前挺不起腰来。加之还有一个蛊婆老祖娘,就更使他自惭形秽了。于是,他除了抢着干最累的活之外,总是把别人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累得下巴总是耷拉着,合不上去,腿杆上的青筋暴成球,很是吓人。”即便就是如此的为洗刷自己从未有过的罪名而拼命劳作,可其依然得不到众人的正视,老到“脑门上生出皱纹了,还没有找到婆娘。”却还想着“他是个汉奸,莫害了人家。”盐早承担的是生产队里最危险的活——打农药,从而把自己打成了一个毒药罐子,毒到毒蛇都不怕“红娘子”而怕盐早了。“黄昏时分,他用一条死蛇捆住其它的一大把,提着回家,远远的人看了,还以为他顺手割了一把草回家。”最后终于娶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却更让他的生活雪上加霜。不知怎的,这个人物常常被我想起,就像认识他似的,就像是我少时生活过的农村的左邻右舍一般。
读着这本书,还会使人生出许多的感想。譬如说,我们对方言的理解和认识,原来就过于浮浅了。应该说,我国的语言文字,尽管写法相同,但在不同的地方,语法、发音甚至含义都大不一样。不但具有地域性,而且也有时间的维度。且不说那些独特的词汇,代表着不同的人群和不同阶段的历史。即使是相同的词汇,对于不同地域和不同时代的人而言,意思也是截然不同。所以,对于马桥人来说,在历经土改、清匪反霸、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社教“四清”、“文化大革命”这些运动之后,在这期间所使用的方言和词汇,当然都是那个区域和那个时代的特殊产物。于是我们看到,在这些闭塞的穷乡僻壤,盲目无知却又抵触新鲜事物的农民,面对运动的激烈动荡和社会变革,对周围的人或事麻木冷漠,默默的坚忍地活着。他们身边所发生的故事大多是人间悲剧,看似怪诞和滑稽却合理而真实地存在着,跨过时空展示着他们的原生状态,使我们得以了解了作为当时普通人群生活的真实面目,了解了类似于地方志般的那段历程。
由此我还想到,能够使用语言,应该是人类与其他动物最大的区别之一。人类能够思想,并且会用语言将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因此语言是思想的载体。而对马桥人来说,马桥人的语言只有在马桥这个地方才会有特殊的含义。马桥人的语言反映出马桥人独特的思维方式与生活方式。而对这本书所使用的语言来说,作者本人是这样阐释的:对语言的问题,我一直感兴趣。语言与文学有着密切的联系。很多词,譬如一些方言词,很有文化的底蕴和积存。有些词虽然不是方言词,但词义的转变表现时代的变化。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化背景,对词有不同的理解。这些以前只是零散地使我感兴趣,后来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以词目贯串小说和统领小说,也可以是一种尝试,说不准对小说本身也是一种新的试验。
总之,在这本书中,作者以自己插队所在的地方和时代为背景,用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当地方言为工具,将一幅幅的画面定格,将一段段的历史存档,又将一个个的人物激活。就像宝贵的化石标本一般,通过这些方言词条的罗列,将一个“全息化”的马桥立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读着它,我们不时会被其中氤氲着的淡淡忧伤和悲悯情怀所感染,不由自主地愿意花时间去细细地品读这些文字。
作者在篇首开宗明义:“认识人类总是从具体的人或者具体的人群开始”,编写这本词典“力图把目光投向词语后面的人和事,强调语言与事实之间的密切关系,力图感受语言中的生命内蕴。”是啊,随着这么一页一页地读下去,只见那一个一个的词条,向我们展示着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这生命有人,有树,有河水小溪,有田园荒丘,有事件具象,有古往今来。于是,一百一十五个词条,一百一十五个故事,一百一十五个人和物,就不时的在自己的眼前晃动。伴随着的,是一种淡淡的忧伤。对过去时光的怀念和惆怅,也即不断地涌上自己的心头,让自己的思绪生动起来……
牛钟顺,躬耕于高等学府,履任潍医党办主任、滨医副校长、潍坊学院党委副书记职,研究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常务理事,山东省社会科学专家库成员,文字见诸于《人民日报》《时代文学》等报刊媒体,著有文学评论集《半亩方塘》及《当代新闻事业》等,发表出版作品逾百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