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年再见鬓已霜
经过五个小时零五十五分,我们的车经过上杭大道、永杭公路,驶入黄竹路。虽然早已知道现在村村通水泥路,但没想到导航还能显示这里有一条黄竹路,直通村委会。眼前的黄竹与记忆中的那些东西几乎找不到一点交集,我们迫切地寻找着哪怕是一丁点儿旧日的痕迹:曾经住过的房子,江边的板栗树、梅子树,铺满鹅卵石的汀江水。房子早拆了,天才往右边一座陌生的楼房一指,说:这里就是你们原来房子的位置。往江边的小路还在,当年从江里挑水正是走这条小路,大姐说。我和哥姐五人循着这条小路向江边奔去,那弯曲的小路似曾相识,竹林,还有路边菜地里的钙菜,根部依然是粗壮的菜心。再往前,就令人失望了:不再有人挑水了,村里早已用上自来水,小路在竹林边上嘎然而止,没有人在江边挑水洗衣,于是河水便远远地离开人们,隔着竹林,静静地流淌,似乎没有了往日的清澈和欢欣。看不到鹅卵石,竟然一个也看不见,它们都到哪儿去了?岸边的板栗、梅子树都看不见了,荒芜一片。德德说,我们走后发过一次大水,树全被掩没,后来就全死了。
德德是我的老师,教过我两天的数学。在黄竹安顿下来后,妈妈送我和三姐到县城读书,三姐进上杭二中读初一,我到二中边上的城南小学,吃住也在二中。那个星期在学校的时间,我是在沉默中度过的。我感觉自己被抛弃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学校里上课下课说的都是上杭话,我一句也听不懂;班上几乎都是男生,仅有的两个女生,只打过一次照面就再也没见她们来学校了。周末,妈妈来接我们。我透过班级的窗户看到妈妈,便不顾一切地扑向妈妈,然后嚎啕大哭起来,我说我再也不上学了,我要回家。那时妈妈有没有流泪我已不记得,只知道后来二中的陈平校长同意让我随着姐姐在中学里上课。回家后,妈妈请当时回乡插队的德德为我补习数学:有理数、小数、分数。那个周末,德德便是我的老师,他比大姐小一岁,那年才读了初一就遇上文革。就这样,我在城南小学只上了一个星期,便提早结束小学升入中学了。感谢德德!之后德德考上教师进修学校,毕业后回黄竹当小学老师,后来又当了小学校长。当然,这都是我们离开黄竹之后的事。
从学校到家要走十二华里的沙包公路,然后渡船,然后走过一片坟地,一段田间小路。那条公路在我的记忆中是漫漫长途,我完全不记得路边有什么景致,只埋头脚下的路,一步一步,艰难地把路扔在身后。抬头看,前面的路却依然没有尽头。现在这条路已修建成宽敞笔直的水泥公路,公路大桥直达黄竹,没有渡口了。那时看到渡口,心中的喜悦便升腾起来,知道离家不远了,妈妈一定在家里等着我们,给我们准备了好吃了的饭菜。那时对好吃饭菜的渴求是非常强烈的,学校里永远都只有一道没有油的青菜。许多同学自带酸菜,对于我那就是美味了,一次我用开水冲酸菜,喝了好多,结果夜里两腿抽搐折腾了一宿。老艄公看见我们,总等着我漫漫地走过河滩,总伸手拉我一把,总能腾出位置让我坐在他的身边。长长的竹竿顶住水里的石头,手在撑竿上用力推,船便前进了。汀江水清澈见底,水底全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我喜欢用手轻轻地触水,让水从指间流过。老艄公的孙子如今已是村长了,我们到黄竹的那一年他才出生,或许那时我们见过他,跟在老艄公的身边,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
村委会里来了许多乡亲,围着妈妈嘘寒问暖,普通话里夹杂着许多上杭话,妈妈还能叫出许多人的名字,大家追忆着那段特殊的年代所经历的往事。已经四十九年了。到黄竹的那年,妈妈才三十八岁,比我们兄姐妹现在的年龄可是年轻了许多。妈妈带着十一岁的我和十三岁的三姐,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坐了好久的汽车,一个车厢里都是一起下放到上杭的人。事有凑巧,认识在省有线电视台工作的孙时,我们聊起来往事,竟然是在同一时间随父母下放上杭,乘同一列火车坐同一辆车。孙说,我们经过古田,曾集体参观古田会议址并合影。对此我已淡忘。于是他回去翻阅老照片,次日拿出照片,指出合影中的我们,在大人的前面蹲着几个小孩子。
临行前,爸爸从学习班请假回来为我们送行。记得妈妈一直落泪。妈妈是厦门人,当时她向组织提出最好能去闽南一带,没有语言障碍,并且她在那一带打游击,对那地区比较熟悉。不料去的是龙岩,对于她,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和三姐雀跃着,并不受大人情绪的影响,我们商量着要带上弹弓,那里鸟一定很多,还要会爬树掏鸟蛋,那里有无际的原野,可以疯跑。爸爸召集我们坐下,给我们讲龙岩,印象深刻的是说到龙岩的八大干,听到有老鼠干,我们啧啧称奇,惊呼那东西怪吓人的。百度查龙岩八大干:长汀豆腐干、上杭萝卜干、连城地瓜干、永定菜干、武平猪胆干、宁化老鼠干、明溪肉脯干、清流笋干。奇怪,宁化、明溪、清流现在归三明了,当年属龙岩地区吗?妈妈哀伤的更主要的原因是一家分离四散,爸爸仍在学习班,不知思想改造何时是了,大女上山下乡去将乐,她带上二个小女儿,还有一对儿女要留在福州。直到次年爸爸带着二姐、哥哥也下放到上杭,再往后大姐也从将乐调到上杭,一家人才在黄竹团聚,妈妈纠结的心才真正舒坦下来。妈妈一再说,一家人在一起就好,在这里也非常好。她真的是把黄竹当成家,她做好了思想准备,一家人扎根在黄竹。妈妈像农妇那样,洗衣、挑水、做饭、种庄稼,田里的农活她样样都去干,她的手就在那时变得粗糙,青筋暴起;妈妈还像农村干部那样,经常走家串户,晚上还要经常去李家坪开会。记得会开到后来我都睡着了,回家时妈妈只能抱着我,一只手还得拿着火把。
分配我们住的是两间平房,原本是村里用于熏烤乌梅的库房,四壁被烟熏得油黑油黑,妈妈用报纸把墙壁糊了个遍,这才感觉亮堂了许多。第一餐饭是在生产队长家里吃的,今天队长已不在了,他的儿子天福对当年初到黄竹的我们仨还记忆犹新。可能还在他家吃了好几餐,那个烧柴草的土灶可不是好搞定的,记忆中经常有柴草没烧着,弄得满屋子浓烟的场景。我和三姐上山割草,扎起两大捆挑下山。割草时最怕有蛇,先得拿镰刀在四周拍拍,惊走了蛇才开始割草。乡亲们都还记得,大姐上山砍柴困了竟在山上睡着了,晚上很迟了没回家,村里的年轻人拿着火把上山找她,把她从美梦中惊醒了。大姐在汀江里游泳,也是村里人至今不忘的事。其实我们也在江里游泳,但我们都尚小,与当时已是大姑娘的大姐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就完全不同了。
天才就住在队长家旁边,他妈妈生了八个孩子,除了天才,其他全是女孩,天才居中。天才上面的四个姐姐我们不认识,据说都送人了,我们到黄竹时她们也都已嫁人。六金和二姐年龄相仿,七金比我大一岁比三姐小一岁,她的妹妹八姑子还小,经常都跟着姐姐。她们是我们在黄竹的小伙伴,我们常坐在坪上听她们唱民谣。七金嫁给三队的天长,是当年妇女主任喜福姑的儿子。我们去喜福姑家,她已双目失明,摸索着抓住妈妈的双手,眼里溢满了泪。七金和天长今年十月还来我们家,我们一起聊村里的那些事。七金的儿子在厦门,他们也长住厦门,每天照顾孙子还经常去跳舞。在黄竹的青年人少了,小孩子也很少,都进城里去了。天才的儿子、媳妇在村里,其实也不种田了,村里只的二队三队之间的一小片田地,其它都已开发成了工业区。晚上天才请我们,在他儿子的家里,非常丰盛的晚餐。家家都盖了房,几乎都是独栋的三层楼房,即便不在村里了,也要回来盖房。落叶归根嘛,他们说,最后总是要回来的。
一切都变了,山山水水已寻不到旧时的模样。人也都变了,那年三十八岁的妈妈眼看就要迈入米寿,而那个十一岁的我,如今也已花甲,两鬓成霜。时间就这么匆匆忙忙的跑着,那三年的生活,就像汀江的流水在黄竹打了个弯就又朝前奔去了。但我还是感觉到有一些不变的东西存在,在内心深处,那个叫做黄竹的一直没有改变,它就像汀江岸边生长的那片竹林,那条小路。我不知道,如果时震,如美国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时震》所写的,我们又回到那个年代,中国会重复那段历史吗?相信多数人都不愿意重复那一段的经历,我也同样不愿意。然而我还是必须承认,黄竹三年,确实是我不可多得的经历。不必重复,但需要好好珍藏。
2018年12月30日于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