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悟
爸爸今年九三岁,腰椎间盘突出,椎管狭窄,马尾神经瘤,还有诸多老年病,经常腰痛,臀痛,腿痛,每天服用止痛药,身上长期贴着各种伤痛膏。爸爸怕痛,金妹姐帮他剪指甲,伤及一点皮肉,便大呼小叫。平常哼哼,呻吟,叫疼,做痛苦状,都是家常便饭。疼痛又体胖,行动就很不方便,在家用四条腿的助行器,外出靠轮椅,偶尔也可以用手杖在有人保护的情况下走几步。
也有不痛的时候,比如躺着、睡着,不压迫神经也就不痛了。但最妙的是有螃蟹、海蛏上桌,吃得有滋有味,全神专注于盘中餐因此忘痛;或每晚坐在电脑前看视频,找到他喜欢的电视连续剧,一连几天,一坐便是二三个小时也不会说痛;或为写首诗填个词苦思冥想,或与儿子女婿对弈,或倚窗引吭高歌,这时投入境界仿佛忘痛;或计划去什么地方玩,便几天亢奋,出发当日不贪睡不叫疼,早早起床做好准备。前两个月去吴山老家,与当地老乡聊了好久,又寻访了他在日本侵华期间避难曾经住过的老宅,拄着手杖在破败的院落里四处观看,浮想联翩,流连忘返,中午在外吃火锅,期间五六个小时一直兴致勃勃。前几天去鼓山,涌泉寺二十一级台阶,老爸竟然能够在金妹姐的护持下,拄着手杖一步步登上去,不过回家后咿咿呀呀叫痛二天。住新家后,老爸最遗憾的是远离了西湖,最念叨的也是想去西湖,那里清风徐徐,湖里游舟荡漾,堤岸柳树垂荫,园内四季飘香,桃花、郁金香、菊花、荷花、梅花,还有数不尽的说不出名的各种花。二姐从澳洲回来,我们一同夜游西湖,天上还飘着小雨,打着伞在西湖听歌观灯。犹意未尽,前些日对我说,十五快到了,我们去西湖赏月,并历数诸多地方我还没有带他去。
疼痛与我是家常便饭,如影随形,堪称为资深痛者。先是腰痛,因为两脚用力不平衡;左膝痛,因为长期超负荷使用;这二者都被称之为后小儿麻痹后遗症。右踝痛,是矫形手术术后后遗症。之后又颈椎痛,腿痛,背痛,全身痛。几十年下来,各种涂、贴、灸交替着使用,记得早年妈妈给我斧标万金油,当宝贝似的,哪儿痛就往哪儿抹,其实只是皮肤上那凉凉的感觉对疼痛有一些安慰。也吃了不少药,医院开的,民间推荐的,但疼痛依然与我不离不弃。先是站着痛,走着痛,之后坐着也痛,现在躺着也痛了。熟悉郑智化的《水手》后,每次听到“听见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我都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其实也只会唱这一句,其它词都不记得。不时地,这句的旋律会在脑子里冒泡,那多半是被疼痛激发出来的。这时疼痛伴随着快感,有点豪情,有点自得。
我认识一位老师,得了骨癌,当时联系住省立医院,没有病床,先在我家住了几天。那时他已病得不能起床,整日躺床上,却与我们说话逗乐,从未听他哼哼一声,清晨他枕巾湿透,才说是痛得汗湿。第二年在医院见他,已半身失去知觉没有痛感,依然乐观不说伤痛事。不久后他就去世了,从此再也不会痛了。
我是幸运的,一者疼痛不是因为致命的疾病,二者疼痛没有严重到致命的程度。但这疼痛虽不致命,却折磨人。
它不同于摔倒。记得小时候经常摔倒,最尴尬的场面是与同伴一起走,走着走着突然腿一软,不分场合不分地点,没有一点预兆,还把同伴给吓了一跳。而着地的总是那无辜的左膝,膝破血流,留下一道道疤痕。其中最长的一道,记得是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竟然在学校大门口摔倒了,摔的真不是地方。学校大门外有九级石阶,上学时登阶辛苦,放学时得小心翼翼。那天放学,已经走到最下面一级石阶了,腿一软跪了下来,膝盖磕在石头上。我惊惶地爬起,环顾四周放学的同学,没有认识的,舒了口气。裤子膝盖部位破了,血从里边渗出,“跌倒算什么,我们骨头硬,爬起来,再前进!”我不敢碰,不敢看,不敢停留,立即回家。从学校到家应当要走十几二十分钟,伤口开始越来越痛,但我忍着不理它,一直走到家。保姆第一眼就看到我膝上的伤口,血流到脚面、鞋上,模样儿着实可怜,一边帮我处理伤口,一边心痛得唏嘘不已。我第一眼看到保姆时眼泪就滚了出来,委曲和伤痛随着眼泪一并倾诉,那一刻伤口的痛感被触发,非常痛,痛到心里去了。
它不同于在医院接受的治疗。记得早年鼓楼区有个医生针灸很有名,我每天都要乘公共汽车从仓山进城找他针灸,那是我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开始由保姆带我去,后来文革开始了,保姆回去了,我还一个人去了一段时间。腿上插满了针,听周边人夸“这孩子真勇敢”,便越发勇敢起来。打针,一种营养神经的针,很痛,但我从来不哼一声。文革其间学会给自己针灸,给自己打针。埋羊肠线是那个年代许多儿麻患者都有过的经历,在徐家村部队医院,一次十几二十个口子,军医在我耳边一遍遍诵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去了五六次,坐在妈妈自行车的后架上。回家的路上麻药就开始退了,我忍着疼痛不吱声,从徐家村到家自行车应当要一二个小时。最后做矫形手术是在广州,去了两次,术后三天的疼痛是不少病友忍不住要“唉唉”叫着向护士讨止痛药的,我得意于自己从小被赞扬出来的勇敢,不哼不叫不吃止痛药。
伤口几天就能够好,好了伤疤忘了疼,终是短痛。真正的痛是漫长的,无休止的,医生也无能为力的痛。我请教过骨科专家,医生说省着用吧,并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久病成医,久痛呢?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迫使我经常去琢磨痛,痛是什么?痛为什么?
痛已成为我的一部分,生命终了痛乃了,清晨伴着疼痛醒来,晚上陪着疼痛躺下,痛是神经的知觉,感恩有痛,说明我还活着,活着真好。痛不请自来,怨它,恨它,烦它,排斥它,都不能减少一分疼痛,还坏了自己和他人的心情,选择接纳,恐怕是最好的当然也是最无奈的说不上是选择的选择。接纳痛就是学习如何与痛共处。专注于做事,通常可以忘痛,犹如此时,我在键盘上敲字已二个多小时,痛似乎在打盹,并不扰我。专注于痛会是什么情况?
我行走必痛,当走一步痛都在加强时,我感觉痛在耳边鼓噪,大声大声囔囔,令人烦躁不堪。于是专注于痛,专注于每一步的痛,提脚,迈腿,踏下,琢磨痛的部位,体会痛的程度。渐渐,我发现,漫漫的疼痛如同苦修,滴水穿石,铁棒磨成针,一步一步,修的便是一个忍字,忍到一定程度时,痛就不再为痛了。躺下休息时,痛从一个个痛点向外漫延,从局部到周边弥漫全身,痛点更痛,辗转反侧,换各种姿势都不能缓解疼痛,终是睡不成眠。于是专注于痛,全神贯注某一个部位的痛,向痛点挖掘,痛从何来,痛向何方,痛的深处是什么,一点一点,一层一层剥离开来,渐渐,竟然不知痛为何物了,不知身为何物,不知我为何物。待清晨醒来,方知昨夜睡了个好觉。专注于痛,痛出妙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