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圣|另一种饥渴(上)
孙文圣先生今年80岁了,我不敢自称是他的朋友,但是我们认识有好多年了。他也玩儿微信,经常在我写的小文后面留言,写几句评论,都是点睛之言。面对他的认真、热情,我常常又惭愧又感动。
在百度上输入孙文圣的名字,会得到如下信息:
孙文圣,笔名火苗。1937年10月生,山东潍坊市人,专业作家。五十年代中期开始儿童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旧巢》、《孤女情仇》、《女子武工队》、《绿蚂蚁》、《秦始皇帝》、《皇太极大帝》、《努尔哈赤》、《汉高祖刘邦》,儿童中长篇小说、童话《小黑妮儿》、《木鼓和鼓手》、《五月的鲜花》、《遭劫魔鬼岛》以及《黑森林系列小说》(10册),另有短篇小说、童话200余篇,并多次获奖,主要有《绿蚂蚁》获全国通俗小说一等奖,童话《神奇的绿草地》获陈伯吹大奖。有的制作为动画影片,有的译为外文出版,有的被编入师范院校的儿童文学教材。还编入许多选集,在国内外广为流传。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近年专注于童话的研究和写作。
昨天,孙老师很谦虚地让我教他怎么把文章制成微信。在此,我们将陆续刊发先生的一部分作品。走进先生那魅力独特的童话王国。——魏辉注。
那年,我十六岁,应该是读高中的年纪,可是学校被两派红卫兵占领了,整天派仗不断,弄得乱哄哄的。我是逍遥派,一天到晚地躲在家里。爸妈都是教师,属于“臭老九”一类,幸亏他们谨小慎微,人缘还好,只受了几次小小的冲击,就晾在家里没人管了。
按说,在那个时代,我家的遭际就算是“幸运”的了,可是,整日无所事事,也是一种折磨。
我是被一种“文化饥渴”煎熬着……
从小,父母就培养我读书的习惯和兴趣,他们成功了,我成了一个真正的书虫儿。每天除了完成应该完成的作业外,最有趣儿的就是读书。我不读各种各样的“小人书”,也绝不读作家们学着孩子们的腔调专门给我们写作的“儿童文学”。到小学毕业时,我已经读完了中国的“四大名著”和父亲给我准备的文言启蒙书。但使我最最醉心的是外国书。十九世纪的那些伟大作家早就成了我心中闪闪发光的尊神!
本来我家里也积存了千百种书,那是我家引为自豪的“家财”,可是在文革一开始就被作为“封资修”的东西,全部被抄走,被销毁了!
有这样痛苦的不是我一人。有时某一位同学得到了一本可看的书,破破烂烂,书页卷皱着,那是因为它不知从多少人的手里秘密地流转过来的,而且限定了时间,如必须在今天晚上读完,然后再传递给某人,等等。
就是这样的书,我也不嫌,当晚就像饿极了狼,生吞活剥,咀嚼得连“骨头”也不剩一点!
书送走了,苦日子又来了,下一部书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
这天一早,那种饥渴又来了。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像牛似地“反刍”,细细地回想刚读完的那部书的人物、情节和语言的巧妙……
这时,忽然墙角那儿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我知道是它来了,连忙坐起开了灯,打量着。见一只老鼠蹲床下,
它瞪着两只花椒种子似地小眼睛望着我。
“朋友,是你么?”
“是我,”它说。“我知道你睡醒了,怕你又‘饿’得难受,就连忙跑过来了。”
我们做朋友已有三个月了。
起初,我曾想了许多消愁解闷的办法,如养一条狗或者养一只鸟,可是在当时那是大忌,会被人轻易地扣上“纨绔子弟”的帽子!爸爸又教我下棋,希望我成为棋迷,那自然就忘记文化上的饥渴了。
可是,我没有成为棋迷。
那天,老爸给自己沏了一壶茶,在棋盘前等待着,两个钟头后,他跑进我的卧室,见我仍然躺在床上,“儿子还想睡吗?”
“爸,你还是自个儿摆棋阵吧,……我还是想读书!”
老爸大概见我满面泪水,掏出手帕给我抹着……“唉,那,有什么办法!——要不,我叫你学古文?”
“古书不是也被抄没了么?”
“我能够背诵的也有上百篇……”
我摇摇头,蒙上了被子。
就在这一天,我结识了小老鼠迪迪。
大概是由于喜欢米老鼠这部美国的“看不完”的动画大片吧,我有点喜爱家里的这种小动物。只要它们不闹腾得太厉害,我就不怎么管束它们,为这,我还借故把妈妈的一只老猫送人了。
起初……,为了我常常在夜里学习,妈妈总是在我的案头放一只点心盒,里面放几块我爱吃的小点心。我却常常忘记吃。
一天深夜,我正忙着“突击”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的《九三年》,这是刚刚传到我手里的书,“上线”只允许我看一夜,第二天中午就要传到“下线”。对我们这些嗜书如命的书迷,遵守规定是绝对必须的,否则,就要被“清除出‘读书线’”!
忽然,案头的点心盒悉悉索索地响起来,我讨厌这样的打扰,可也不得不抬起头来。我看见一只小老鼠,正在那里埋头享受我的点心。
就在这时,我心里萌生出一个想法:把这小东西捉住!
不是由于生气,更不是为了心疼我的点心,而是因为这小东西太可爱了!过去,由于我对它们纵容,它们并不太惧怕我,可也不想与我打交道,都是与我匆匆地打个照面,就飞速地跑掉了。——我悄悄地伸出手,拿了盒盖,慢慢地慢慢地移到点心盒的上边,这期间,并不是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我碰到过笔筒,蹭落了一张纸,可是那个小小的饕餮鬼,竟然仍一门心思地吃呀,吃呀……
我的手落下来了,小老鼠被我捉住了!——我嘿嘿地笑起来,如果不是怕影响爸妈休息,我真想手舞足蹈起来!
点心盒是玻璃的,小老鼠把我看得清清楚楚。它愣愣地望着我,嘴周围的触须上还粘着许多点心的碎屑。蓦地,盒盖落下来,老鼠成了我的俘虏。大概它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它哭起来。“呜呜……呜呜……”大概除我之外,没有几个人看到过老鼠的哭相和听到过老鼠的哭声。我告诉你,只要是动了真情,老鼠的哭声也是很动人的。
“……你想把我喂猫么?你想杀死我么?……”它用它的细爪儿抹着泪水,“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妈妈了……”
“别害怕,”我说,“我不会把你交给老猫,更不会把你杀死,不久,你就会见到你的妈妈……”
它一下子就停止了痛哭,睁大泪眼望着我。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说。
“我答应,我答应,你说……”
“咱们要做好朋友!”
“好,我做……不过怎样才算好朋友呢?”
为了给它解释怎样才算好朋友,还真费了点功夫。最后它终于明白了!它说:“我明白了,好朋友就是亲兄弟,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死也不怕,对吧!”
“对,对!”我说,“我也是这样,我要好好地保护你,给你吃最好的东西,咱们天天在一起玩!”
“太好了!”它乐得跳起来,“那你得先给我起一个名字,像你们人一样!”
是的,是得有一个名字,我搔着头皮想,“好了,我就喊你‘迪迪’,怎么样?”
它连想也不想,就同意了。“迪迪,这名字好,你们人想出来的,那一定是很好很好的!那么,我怎样称呼你呢?”
“你就叫我‘哥’吧……”
“哥!”他立刻就叫了,“我家里有两个哥哥了,现在竟有了一个人哥哥!,‘人哥哥’好极了!——那你先把点心盒盖揭开吧——我有点憋了!”
我揭开盒盖,迪迪跑出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哥,你说,我该干什么?”
“干什么?——我还没有想好,明天再说吧。现在,你先回家——把你吃剩的点心带回家,给你爸妈和兄弟姊妹们吃!”
“啊呀!”它乐得大叫了一声,撒个欢儿就绕着点心盒转起来,转了一会儿,又跑到我面前来,绞着两只前爪,为难地说:“哥,点心还有很多,我怎么带走呀?”
“那好说,”我拿一张纸,把几块点心包起来,然后用小麻绳捆扎起并结上扣,像给马上套似的,给它套在迪迪的两膀上。“你能带走吗?”
“能!”迪迪说,接着就跳下书桌,对迪迪来说,毕竟太重了,在地板上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
“哥,我走了!”
“以后,我怎样才能找到你?”
“你只要朝床底下喊一声,我就来了!”
弟弟走后,我竟然哭起来。
我为什么和一只小老鼠交朋友呀?——我心里孤独呀!读书,就是那几本;看戏,就那么几出戏……听歌,就那么几首歌……我的心成了干涸的河床,到处是寸草不生的荒漠……
记得俄罗斯作家契诃夫曾写到一个马车夫,他苦恼、孤独,却无处倾诉,末后,只好搂着自己的马,把心中的悲伤、凄楚说给它听……
第二天,迪迪来了。
它问我要他干什么?
“我要你听我说说这个时代,说说这个时代和我的痛苦……”
“要我听你的故事吗?”
“是的……”
“好,我认真地听。”
我坐在床上。迪迪蹲在书桌上,用一只前爪托着它的腮,准备聚精会神地聆听。
“迪迪,”我开始说,“我痛苦呀……我被饥渴煎熬着……”
“那,哥,你就先吃饭吧……”
“不是,迪迪,不是你想的那种饥渴,这是另一种饥渴,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饱喝足过了,整天就是饥饿,饥饿……”
迪迪听得抓耳挠腮,他傻了!
我也傻了,无可奈何地倒在床上。从小,父母就夸我聪明,在幼儿园就能够背诵几百首唐诗宋词,上学后,老师又表扬我善于表达,每次口头作文,我总是名列前茅,在这只小老鼠面前,我竟然无法说明白自己的另一种饥渴!……迪迪无法了解我的痛苦,为不能为我解除痛苦帮上一点儿忙,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忽然,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拿过书包——自从我不到学校去了,书包中早已什么也没有了。我把书包撑开,对迪迪说:“来,到书包里来,我和你到一处地方。”迪迪虽然不明白底里,但它毫不疑惑,跳进了书包——它已完全信任我了。
我背上书包,下了楼,跳上自行车就走了。
半小时后,我下了车,找个适当的地方把车泊下,从肩上拿下书包,打开,迪迪跳了出来,它望着面前的一座大楼。它在这大楼面前,显得是那么小,小得就像一只蝼蚁。
“这是什么地方?哥……”
“这是全城最大的图书馆!是我最向往的地方,——来,跟我走。”
我带着迪迪绕着这座大厦转着,转着……
迪迪一边透过窗子探头探脑地瞧,一边疑惑地望着我。
“迪迪,大楼里有什么?”
“我没看到里面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来,我们到里面去……”
图书大楼外面有一道矮墙,就是这道矮墙,也有许多颓坏的地方了。我们越过矮墙,面前就有一道楼梯。我抱起迪迪,登上楼梯,是一道环绕整个图书大厦的长廊。站在这长廊上,即可透过玻璃更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东西了……
“我看清楚了,里面是书,一道道顶天立地的书橱,里面全是书呀!……”
“迪迪,你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
“那可多了,哥!”
“说说看……”
“……有奶油薄饼、鸡蛋口酥、五香花生、松子奶酪……不说了,这些东西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次,你看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它吸溜着把流出的口水吸回去。
“我听人家唱:‘我爱你,爱你,好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我以为你们最爱吃的就是大米呀,小米呀……”
“才不呢,”迪迪说,“刚才哥问的是我们最爱吃的东西,我就说了那些。平常来说,你们人吃的所有东西,我们都爱吃!那天,你母亲烙完油饼以后,在门口抖了抖围裙,抖下了许多的饼渣儿,我就美美地吃了一顿!……”
“我呀,告诉你,”我觉得找到了对它说明“精神饥渴”的比喻了,“我的脑袋也是爱吃好东西的,那好东西就藏在这座图书馆里!……”
谁知我这样一说,迪迪竟然更不明白了。它歪着头瞅着我,慢慢地疑惑地说:“哥,你们人的脑袋还要吃东西呀?它怎么吃呀?我糊涂了,哥!”
我后悔自己弄巧成拙,摇摇头说:“你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总之,我爱的东西就是图书馆里的书!”
“这么多的书么?”
“不,不!”我说,“我只要很少很少的一点儿……”
“唔,……”它应着。
我抱着迪迪在走廊上一边走着,眼睛一边溜着。
忽然,迪迪喊叫起来:“哥,住下,住下!”我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儿,它从我怀里跳在地上。
“迪迪,你怎么啦?”
“嘻嘻!……”迪迪笑了,我低头一看,它已经进到图书馆里了,正在玻璃窗里面朝我笑。——原来,它忽然发现就在脚下的玻璃窗上有一个碗口大的洞,它来不及跟我讲,就跳下来,并迅速从洞里钻进了图书馆。
文革开始,继“打砸抢抓”之后,不久就开始了一场“破四旧”的运动,这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清除文化的革命!各家各户的藏书被抄走了,就在当街点火焚烧,整个城市烟雾弥漫,焦臭四溢。那些日子,医院里到呼吸科看病的患者,猛增了十几倍!后来,不知哪个聪明的革命者,建议说:这亿万册书化为灰烬有些可惜,不如送到造纸厂,把它煮成“纸浆”,然后经过加工,造出有用的纸张,写上最新最美的文字,画上最新最美的图画,那就是“大批判”书籍、文章和“革命造反的画卷”,足够把这个城市裱糊几层!
后来他们又拥到“四旧”和“封资修”的大本营,市立图书馆,据说这个图书馆已有百多年的历史,藏书几亿册!其中有上万册是孤本、善本,轻易不能示人的比金子还要珍贵的书籍。当红卫兵侵入这些图书室时,管理人员忠于职守竟以生命对抗,结果有两人殉难!
幸亏,红卫兵们像几岁的娃娃没有长久的注意力,在烧了几次,向造纸厂送了几车把个好端端的图书馆作践得乱糟糟的之后,就忙着“打派仗”去了,把这个破烂摊子留给了“文攻武卫”队严把死守。
不知怎地,我的心竟然咚咚地跳起来,我的伙伴竟然进到图书馆里面去了!
我还没有想到这件事的“深远意义”,迪迪说:“哥,你不是喜欢书吗,我就去给你弄一本来!”它扭头就走,一会儿就没影儿了。
我只好蹲在走廊上等待着。
过了好久,我听到了声音,先是看到一本厚重书,贴着地板滑了过来,之后才看到了迪迪。它正在撅着屁股攒劲地拖着书,我看不清那是本什么书,却差点儿为我的小朋友鼓起掌来。
书终于被拖到了窗洞这里,迪迪气喘吁吁地大口喘气,满面得意的神色,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我翘起大拇指朝它晃了晃,接着我把手从窗洞了伸进去,把书拿了出来。
迪迪是咬着厚厚的封面把书拖出来的,所以封面有点破损,不过上面的字却十分清楚:《本草纲目》。我知道这是一本中医书,心里有些失望,但我却一丝一毫也没有对迪迪表现出来……
“怎么样,哥?”迪迪从窗洞里钻出来,问我。
“好极了!”我说。
这怎么能怪它呢?你想图书馆里的书成千上万,它拖着一本就走,怎么能找到合你心意的书呢?
我觉得眼前有了亮光!——小迪迪总算已经进入了图书馆,而且能够把书带出来。
迪迪说:“哥,我再去给你拖几本?”
“先回家吧,”我说。我把书装进背包,就抱着迪迪回家了。
晚上,我给迪迪准备了牛奶泡馒头和小油饼,犒赏它为我找了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