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布罗茨基与威尼斯的冬季恋歌
大自然慷慨地赋予了威尼斯一切美好的东西,令众多大师以精妙的文笔、绚丽的画作或激昂的变奏曲对它不吝赞美,这其中最为痴情的非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籍俄裔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莫属。他与威尼斯“初次相见已然倾心”,连续17个冬天“带着温柔,带着感激之情”来此“约会”,为它写下深情缱绻的“情书”,并最终在它的怀抱中安眠。
“幻想中最好的一部分”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还在苏联时,有一天和亦师亦友的诗人叶甫盖尼·赖恩聊天,赖恩看着《生活》杂志的封面喃喃道:“永远去不了。”“为什么?”布罗茨基不解地问,但当他看到画面中威尼斯冰雪覆盖的美景后,立刻就被震撼了。
雪花飘零的清晨,有着独特的静谧之美。
如同宿命一般,不久后的1972年,32岁的布罗茨基被苏联政府驱逐出境。他在一个有风的冬夜来到威尼斯,还没来得及四下观望,鼻子就被“冰冻的海藻气味”击中了。这让布罗茨基想起了在波罗的海边度过的童年——尽管那个童年并不怎么快乐,但这种气味对他而言“一直是幸福的同义词”,让他仿佛走进了自画像中。从此,布罗茨基把水城威尼斯当成了精神伊甸园。
威尼斯的冬天是灰色调的,透着清冷和安静的气息。在约瑟夫·布罗茨基看来,威尼斯“这座城市通过与水的相濡以沫,改进了时间的外貌,美化了未来。”
布罗茨基后来把自己坎坷的一生以1972年为界分成两半,在苏联的那一半是“前世”,之后才是“今生”。他与威尼斯的邂逅虽在“今生”,却早已在“前世”埋下伏笔。
1940年,布罗茨基出生在列宁格勒一个犹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摄影师,母亲是翻译,他们在摄影、绘画、语言学习等方面给予他很多启发和帮助。从他有记忆起,故乡就在二战中经历了被围困和大饥荒。1955年,反犹运动愈演愈烈,布罗茨基主动退学,四处打工,当过车工、司炉、水手等,这些经历给了他更多了解生活的机会,也为他日后的文学创作打下基础。他白天工作,晚上坚持读书,并逐渐在列宁格勒青年诗人圈中崭露头角。
有一段时间,布罗茨基沉浸在法国作家、诗人亨利·德·雷尼耶的作品里,不仅从雷尼耶那里学会了诗的结构,还被雷尼耶在小说中描写的威尼斯冬景深深吸引。从那时起,布罗茨基与这座城市的冬季罗曼史就开始了。
那时,布罗茨基正在追求一位姑娘,她知道布罗茨基对威尼斯感兴趣后,便送给他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一套威尼斯冬季风光明信片,共12张,像手风琴风箱一样连成一串。这是她的奶奶在二战前夕去意大利度蜜月时带回来的,明信片已经泛黄,画中人都是上世纪的装扮。昏暗的色调让布罗茨基意识到,那正是他最爱的威尼斯冬季景象。画面中的清冷氛围和他的家乡十分相似,因而显得更为真实。他像读家书一样反复欣赏这些明信片,越加清晰地感觉到“西方”一词对他的意义:“冬季大海边一座完美城市,圆柱,拱廊,狭窄的街道,冰冷的大理石阶梯,露出红砖肉体的斑驳灰泥墙,丘比特,被灰尘覆盖了眼睛——这便是做好了应对寒冷季节之准备的文明⋯⋯”那时他便暗暗发誓,有朝一日若能步出国门,一定要在冬季前往威尼斯,租一间房,坐在贴着水面的一楼,“写上两三首哀歌”⋯⋯
威尼斯的街道狭窄、曲折又阴暗,而且一半以上是水道,是个很容易让人迷路的城市。冬夜里走在威尼斯街巷,更觉凄冷。
一语成谶,布罗茨基后来真的“步出国门”,但他没想到的是竟要与故土永别。由于布罗茨基热衷于长期被苏联官方斥之为“颓废派”的安娜·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等人的作品,并在地下刊物上发表了不同政见,他3次入狱,2次被关进精神病院。1972年,列宁格勒当局用飞机将他送到维也纳,宣布驱逐出境。
布罗茨基最终落脚美国,在高校任教。第一个学期结束后,他攒了些钱,立刻来到威尼斯,实现了青年时的誓言,尽管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他在随笔《战利品》中写道:“不过我仍要感谢命运三姐妹,因为她们让我幻想中最好的一部分得以实现。”
“美在低温下也依然是美”
布罗茨基初到威尼斯的那个冬夜,没有任何“特别幸运或不吉利的事情”发生,但那晚所有的画面、声音、味道、感觉,都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记忆里。满天的星斗、宏伟的里亚托桥、亮着朦胧灯光的小船、远处的狗吠声,他“在这座城市认识的那个唯一的人”栗子色的头发、榛子色的杏仁眼、低沉的嗓音、香水的气息⋯⋯那道景致如此美丽,以至于多年后仍能使他不知不觉地沉湎其中。
威尼斯有400多座桥,以里亚托桥最有名。
于是,在连续17年里(除了两三次例外),每个圣诞节或之前的几天,布罗茨基都会拖着他那装满书和打字机的沉甸甸的行李箱回到这个为他开启的“天堂”。他偏爱冬季这个“抽象的季节”,虽然一切都变得更加严酷和荒凉,但生命似乎比其他任何时候更真实,何况,“美在低温下也依然是美”。
在人生最后几年,布罗茨基每年都去威尼斯过圣诞节。在他看来,冬日里的威尼斯格外迷人。Matteo Colombo 摄
在把这座最接近于他的伊甸园概念的城市审视了10余个冬天后,布罗茨基写下了一封特别的情书——《水印:魂系威尼斯》,将威尼斯的每个侧面都尽收笔端,从它的航道、街道、建筑到其政治、人民、风土人情、传统美食,淋漓尽致地描绘了一幅最优雅迷人的“威尼斯肖像”。这也是布罗茨基所有作品里唯一单独成书的散文集。在书中,我们仿佛能穿越时空,随布罗茨基一起在威尼斯的各处徜徉。此外,布罗茨基还写过两首《威尼斯诗章》,第一首献给苏珊·桑塔格,第二首是献给根纳季·施马科夫,讴歌他心中的人间天堂。
威尼斯是布罗茨基的精神伊甸园,他对这座横亘于时空之中的水城有一种深入骨髓、近乎宿命的迷恋,10余次踏入冬日之光中的威尼斯城,“带着温柔,带着感激之情”欣赏“时间在海岸上织成的花边图案”。
威尼斯是一座“时间之城”,在这里,钟声每天精确无误地响起,协调大众的日常活动。布罗茨基在书中实现了自己的“野心”,即“如果不能画出一年的四季,那就画出一天的四个时刻”。早上,“只属于这个城市的冬日之光”轻轻撞击窗玻璃,用长长的光束漫不经心地抚过一道道拱廊和柱廊、一尊尊圣徒和狮子;正午,鸽子以宽阔的中央广场为棋盘布局;午后,阳光灿烂,布罗茨基在用过烤鱼和葡萄酒后,沿着水彩画一般的新芳堤梦托大道漫步,觉得自己是“一只刚吃过鱼的猫”;夜晚,大海被逆风吹得波涛汹涌,把每条运河都灌满,布罗茨基和船老板一起划着贡多拉,“像鳗鱼一样”缓缓穿过宁静的市镇,划进了“乐湖凹重重叠叠的涟漪”⋯⋯
无论是威尼斯的主干道“黄金大运河”,还是如蛛网般密布的2000多条狭窄幽深的水巷,贡多拉皆可自由穿行。黄昏时分,静谧的码头停泊着数只贡多拉,远处传来圣乔治马焦雷教堂钟楼的钟声,别有一番意境。
1963年冬,雪后的圣马可广场颇有萧瑟之意。
圣马可广场是威尼斯政治、宗教、节日等活动举行的公共场所,亦是市民们休闲的好去处。图为1961年广场上的鸽群抢夺两位女士手中食物的场景,被“抢劫”的女士又惊又笑。
威尼斯是一座“目光之城”,这里的彩色岛被评为“世界上色彩最丰富的地方之一”,建筑门面的造型和色调与波浪的颜色和图案一样千变万化。在布罗茨基的脑海里,威尼斯描绘了所有可以识别的图案,“四处飞溅,闪闪发光”,人们对威尼斯的艺术偏好,恰恰解释了眼睛对美的嗜好,“就世界而言,这座城市便是眼睛的情人。从此以后,一切都令人失望”。
宏伟的总督府是威尼斯哥特式建筑的代表,曾是昔日总督道奇的宅邸,1923年作为艺术博物馆开放。
叹息桥是座巴洛克式风格的石桥,建成于1603年,两端分别连接着总督府的审讯室和监狱。相传,囚犯通过此桥时,想到无法再看到威尼斯的美景或人生即将结束,总忍不住叹息,遂得此名。 Philip Wood 摄
街角的特色书店,两侧的书墙,平添了些古朴的书香意趣。
威尼斯还是一座颇具音乐气质的城市。酷爱古典音乐的布罗茨基对这座城市的“旋律”和“节奏”十分敏感,他把夜晚的威尼斯比作一个庞大的管弦乐队,有光线昏暗的宫殿乐谱架,有永不停息的波浪合唱队,还有天上星星的假声;在潮汐的伴奏中,众多的桥梁、竖框窗户等成为运河数不清的助奏声部,连月亮都将音调定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第七音;在朦胧的光线幕后,带着维瓦尔第和凯鲁比尼的鼻音。当然,他也能不时“遇见”音乐:在总督府的柱廊下,小伙子们忘情地拉着莫扎特的《第13号小夜曲》,越拉越快;在教堂的礼拜式上,可以听到意大利语或拉丁语的赞美诗歌声⋯⋯
圣方济会荣耀圣母教堂前街头艺人的精彩演奏吸引游客驻足欣赏
“这就是为何去爱城市,爱建筑本身,爱音乐⋯⋯”在《水印:魂系威尼斯》一书的字里行间,布罗茨基以抒情优美的文笔诉说着对威尼斯绵绵不尽的爱意。这种爱不求回报,因为在他看来,“爱是一种无私的感情,一条单向街”。正是这种爱把布罗茨基反复带回了威尼斯,如同“潮汐带来了亚得里亚海”,“带来了大西洋和波罗的海”。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以死亡为终结的”
布罗茨基的精神导师、著名诗人阿赫玛托娃常对他说:“意大利是个梦,它将不断在你的余生中重现。”布罗茨基不断让自己返回这个梦中,在威尼斯挥洒或付出时间、鲜血、墨水、金钱和其余东西。但即使对自己,他也没有信心声称已经获得了任何本地的特性,“将成为——不管以多么微不足道的一种方式——一个威尼斯人”。但他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当然是个威尼斯人”,因为“水完全与时间同义”,能在许多年后依然存储着我们的映像,即我们对这个地方的爱。
在威尼斯的这种特别的归属感,与布罗茨基“今生”的经历密切相关。被流亡后,布罗茨基在诗人奥登等人的帮助下去了美国,开始学习英语,醉心写作和教学,并于1977年加入美国籍。他在美国发表的作品,有些是用俄语写成后自己再译成英语,后来则直接用英语写,散文集《小于一》就是用英语写成的。但布罗茨基始终认为,一个作家不能用他的母语发表作品,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他在《我们称之为“流亡”的状态,或曰浮起的橡实》一文中毫不掩盖自己的绝望:“要去描述一位作家被迫离开祖国(受迫于国家、恐惧、贫穷和无聊)的那种状态,'流亡’也许并非一个最恰当的字眼”,因为它只能涵盖被放逐的那一刻。在新社会中,一个流亡作家往往无法扮演“任何一个有意义的角色”,他的处境甚至远不如一位打工者或一般的流亡者。
布罗茨基的好友、作家苏珊·桑塔格认为他很有风度,骨子里仍是个不折不扣的俄罗斯人,却又以无与伦比的勤奋和自信快速适应“别处”的生活。桑塔格在日记里回忆了1977年和布罗茨基一起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情景,那是一场世界各国作家和艺术家的盛会,晚饭后的诗歌朗诵会上,当布罗茨基站起来朗读自己的诗时,桑塔格感到一阵阵颤抖,“他吟诵,他啜泣,他看上去华贵”。
威尼斯是布罗茨基的理想归宿,因为他在那里嗅到了“完全自由状态”的气味。正如英国作家彼得·阿克罗伊德所说,威尼斯以“自由放任”著称,在那里,“你可以抛弃过去,重获新生”,而这正是布罗茨基所追求的氛围。
1996年1月28日,布罗茨基心脏病复发,在纽约家中去世。他在1974年曾寄语安德烈·谢尔盖耶夫,戏称想葬在威尼斯:“不过没有知觉的尸体,在哪里腐烂都一样⋯⋯”最终,布罗茨基的家人在威尼斯古老的圣米歇尔公墓为他寻得一块安息之地,使他同这座与他血脉相通的水城合二为一。布罗茨基简朴的大理石墓碑上,铭刻着妻子为他选的一句普罗佩提乌斯哀诗,“LETUM NON OMNIA FINIT(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以死亡为终结的)”。
2000年,为纪念布罗茨基60周岁诞辰,他的老朋友叶甫盖尼·赖恩、彼得·瓦伊尔等齐聚威尼斯。他们去圣乔万尼福音学院观看了布罗茨基的绘画与照片展,参加了以布罗茨基和意大利为主题的国际会议,以及诗朗诵、音乐会等。整个纪念活动的费用大部分由威尼斯市政当局提供——威尼斯终于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回报”了它的单恋者。
本文选自2020年10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