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姆渡。
河姆渡,一个远在天边的村落。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找不到它生存的气息。遗骸和饱满的谷粒,曾静卧了七千年,中间隔着三米厚的泥土。
七千年后,人们为它修建了一座宽阔的广场,鸟形图腾横架于入口,干栏式木屋散布四角,堂皇的展厅里放满伪制的发掘品。
有个朋友问我,在它周围是否还住着原居民,七千年来不曾进化。我张口结舌。人类进化了七千年,如何能要求那些威风凛凛手握骨箭的人们一成不变。七千年以后,人们在城东的小山上吹响先祖遗留下来的骨哨和陶埙,声音呜咽凄厉,并没有多少人要听。
遗址博物馆动工时,人们象谈论一座新建的宾馆一样研究它的建筑风格和格局设置,象平常开完会一样吃饭喝酒,象完成一件任务一样结成车队鱼贯返回。
后来,陆续有河姆渡宾馆、河姆渡商场、河姆渡中学,最后有了一个全新的河姆渡镇,甚至有人提议把余姚市改成河姆渡市。在这之前,几乎没有人提到过哪个镇子里有河姆渡村,在这之后,也很少有人知道重见天日的那六千多件器物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历史教科书上有极小的一行注解:河姆渡文明是长江文明的起源之一,距今约6000至7000年。我偶尔会遇到一些人,他们惊讶地告诉我他们知道河姆渡这个地方,而我则惊讶于他们居然知道。
有时候我很想为河姆渡写点什么。这个念头,象那些被埋压在地下七千年的稻粒一样,在泥土中黄澄澄地抬头,转眼即灰败如泥,它来自土中,竟复归土中。
我不知道为何想写点什么。也许因为我毕竟是越人的子民,在记忆里听到那一缕远古血脉的召唤。他们是越人的先祖。他们束发文身,手执矛箭直视前方,肌肤血液凝然不动,稻谷和陶制的骨制的器物隔着玻璃盒子死寂无声。如此一年一年,风压倒了稻丛,水分流而过,玻璃盒子里继续死寂无声。当然——哪里能指望会有生命的动响,生命在地底下已经消散无迹。
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两千年。
其时据说是母系氏族时代。有广阔的平原和森林,人们栽桩架空房子,两面人字坡顶铺满金灿灿的干稻草——这屋顶与后世农村并无两样,这房子后世称为干栏式建筑。自然有男有女。女人坐在屋里的苇席上,房间角落散放陶盆、木杵、石磨盘和骨镰,陶罐里满盛酸枣、橡子、菱角、葫芦、芡实、薏仁。居然有漆碗,一只红黑相间的木胎漆碗。女人织好一张席子,扔下机刀和梭子站起来,把陶釜从陶灶上取下,钵盛饭,盘盛菜,豆盛鱼,盉盛酒,橡子粉在甑中热气腾腾,冰凉的骨匕也散发出温润的光泽。然而听不到男人们的脚步声。日头又往西边移了两寸,夹炭红衣陶上的谷粒纹一波一波涌起。女人的玉玦垂过耳际,莹莹生绿,她开始用骨针织一件葛衫,芦苇杆织成的席子已经卷放在一侧。日后人们会知道,七千年来,编织的记忆从初始到今,那些经纬脉络竟然并无二致。
男人们在森林、河泽和田地间跋涉。柳叶形的骨箭头不顾一切地奔向鹿群,独木桨的桨叶在黄颡鱼和裸顶鲷之间划出锐利的弧线,水牛跟随人们缓慢地践踩田间杂草。在日头快向西倒下的时侯,杂沓的脚步声和高亢的笑语如夕阳一般蔓延入门,去山林打猎的男人们扔下弓箭、骨箭头、木矛、弹丸、骨哨,从水上归来的男人们抛下木浆和骨鱼镖,从田里归来的男人们放好骨耜和石刀。空房子瞬间明亮。舅舅带着外甥走向左侧房间,母亲带着女儿走向右侧房间,有人吹响五孔骨哨,他聪明地在里面加了一根骨棒,以便随心所欲地拉动出高昂脆亮的声音。还有人拍打着那只藤圈缠绕的木筒,金黄夺目的光亮流泻一地。
其时,他们的额骨宽广,双唇前突,两眼明亮。他们虔诚地用象牙雕刻出美丽的双鸟朝阳,敬奉给心中最尊敬的太阳神。
他们拥有这个村落,直到洪水来临,覆没一切。
假如轮回的传说是真,如今的哪一颗灵魂要对应当年束发执弓的人们。人的短短一生,在七千年的循环往复中实在不值一提,但七千年的漫长重复,又哪里比得上我现世的声色香味触觉来得重要。所以河姆渡是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就如同黄墓渡与河姆渡,除了那些在意的人,谁又会在意二者的区别呢?
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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