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闲话:灵犀美璞无人识,翠草仙芝匝地生

我们继续说东坡诗句集联。今天看清代状元曹鸿勋(1846-1910)先生一副:

灵犀美璞无人识,翠草仙芝匝地生。

这一副“灵犀美璞无人识,翠草仙芝匝zā地生”,讲的是传统文人的典型惆怅——怀才不遇,报国无门,混迹凡尘,与时俱废。

这里上联“灵犀美璞无人识”,出自东坡先生的七律《题沈氏天隐楼》。原诗如下:

楼上新诗二百篇,三吴处士最应贤。
非夷非惠真天隐,忘世忘身恐地仙。
散尽黄金犹好客,归来碧瓦自生烟。
灵犀美璞无人识,蔚蔚空惊草木妍。

此诗不知作于何时,天隐楼也无踪迹可考。这几句状物述情,言辞极美。其大意是:

沈先生乃三吴第一流的高士,近来抛却世事、退居此楼,新诗已写了两百多篇。先生既不慕伯夷的愤世嫉俗,也不好柳下惠的和光同尘;既忘却世间的盛衰炎凉,也无心一身的是非荣辱,这真是所谓的天隐圣人、地上神仙呀。先生虽已经散尽资财,但依然乐于广交宾客;苏某虽未曾登临此楼,但老远即见青烟缭绕。先生就像散落山野的灵犀、美玉一般,令周围草木都光彩艳丽。可这,又有谁知道呢?

这里的“三吴”,原指吴郡、吴兴郡和会稽郡,后泛指苏南、浙东一带。

非夷非惠”出自南北朝一位隐居渔父的《答孙缅歌》,其歌曰:

竹竿籊籊tì,河水浟浟yōu。
相忘为乐,贪饵吞钩。
非夷非惠,聊以忘忧。

这里的“非夷非惠”,似乎是对孟子观点的超越。因为《孟子》中曾有两处将伯夷和柳下惠进行对比。一为“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告子下》)一为“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公孙丑上》)这里前者为褒,后者为贬。但“非夷非惠”则超越了此等褒贬,也就是超越了儒家所谓的善恶美丑,而进入了“齐万物、逍遥游”的老庄境界。

天隐”出自隋代大学者王通的《中说》,其文曰:至人天隐,其次地隐,其次名隐。意思是:最高级的隐居是身体虽处于尘世之中,但心境已超越于尘世之外;其次是隐踪匿迹;最下等是隐姓埋名。

陆机文曰: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李商隐诗云:蓝田日暖玉生烟。先生这里的“归来碧瓦自生烟”与“灵犀美璞无人识,蔚蔚空惊草木妍”,写得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好像这位沈先生往这里一住,楼上的“碧瓦”即因之而泛出青烟,楼下的“草木”也因之而光辉灿烂了。

接着说下联“翠草仙芝匝地生”。这一句出自先生的另一首七律《瑞金东明观》。原诗如下:

浮金最好溪南景,古木楼台画不成。
天籁远兼流水韵,云璈常听步虚声。
青鸾白鹤蟠空下,翠草玄芝匝地生。
咫尺仙都隔尘世,门前车马任纵横。

此诗作于绍圣元年(1094年)秋天,先生59岁,正在贬谪岭南途中。瑞金东明观现已不存(东明观详情可参阅《苏东坡笔下的瑞金东明观旧址寻踪》http://blog.sina.com.cn/s/blog_5c70d7630101e46p.html)

这首诗的大意是:

阳光下的绵江金光闪闪,江边的东明观楼台巍峨、古木参天,其秀丽壮美、真是画也画不出来呀。风生天籁,流水潺潺,常和以成韵;云锣轻鸣,仙履缓缓,总发而中节。举目时见青鸟、白鹤盘空而下,低头常惊仙草、灵芝遍地而生。东明观真是凡尘中的仙境呀,不管门前追名逐利的车马有多么熙熙攘攘,丝毫也无扰于它的幽谧清静。

这里“浮金最好溪南景”,“溪”指的是瑞金的绵江,“浮金”可能指太阳照在水面泛出的金光,如《岳阳楼记》所言“浮光跃金”;也可能指此地依河淘金之事。据史书记载,唐天祐元年(904年)将雩yú都县(当年面积较大,包括今江西省于都、瑞金、会昌等地)象湖镇的淘金场单独拿出来,设置瑞金监(管理金矿、兼理民政的地方行政单位),取“掘地得金,金为瑞”之意,“瑞金”之名即来源于此。

这里“云璈áo常听步虚声”,其中“云璈”又称云锣,是道家举行各类仪式的常用乐器(可参见下面视频),类似编钟一样,由多个大小不同的铜锣组成。这种铜锣不仅比警示开道的响锣尺寸要小,而且合金成分与响锣也不一样,其鸣声清澈圆润,是很好的伴奏乐器。

道教音乐在中国古代音乐中分量也很重。比如以二胡曲《二泉映月》闻名遐迩的瞎子阿炳(华彦钧),从小即跟着道长父亲学习道教音乐,精通二胡、琵琶、鼓、笛等多种乐器及道教乐曲,堪称道教音乐的一个活标本。可惜的是,阿炳只流传下来6首曲子(3首二胡曲、3首琵琶曲),因为1950年中央音乐学院杨荫浏教授跟阿炳录音的时候,所带的钢丝录音带只能录这么多。没等到杨教授再来录音,阿炳即于当年12月病逝了。

“步虚”指道家举行宗教活动时,道士轻盈如凌空般的行走步法。关于“步虚”,大家可适当参考一下曹植《洛神赋》中,描述“洛神”步态轻盈的一段话: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

金庸先生在《天龙八部》中,用这一段话来描述轻功“凌波微步”,真堪称化用古籍的典范。

整体看这两首小诗,先生寥寥数笔,即将天隐楼、东明观写得神秘幽远、仙气氤氲,卓然迥出于凡尘之外。之所以有如此生花妙笔,大约是因为先生早已参通三教、自具仙风道骨吧。
据说先生在世的时候,当时人就已经视之为神仙了。我们且看先生《东坡志林》中的一段:

吾昔谪黄州,曾子固(即同为唐宋八大家的曾巩)居忧临川,死焉。人有妄传吾与子固同日化去(和曾巩一块成仙),且云“如李长吉(即唐朝诗人李贺)时事,以上帝召也。”时先帝亦闻其语,以问蜀人蒲宗孟,且有叹息语。今谪南海,又有人传吾得道,乘小舟入海不复返者(飘飘乎羽化登仙了),京师皆云,儿子书来言之。今日有从黄州来者,云太守何述言吾在儋耳,一日忽失所在,独道服在耳,盖上宾(到天上做客去了)也。


参考书目:《苏轼诗集合注(冯应榴辑注,黄任轲、朱怀春校点)》《苏东坡传(林语堂著)》《苏轼年谱(孔凡礼撰)》《苏轼文集(孔凡礼点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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