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魏东 || 山神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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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魏东，文学爱好者。安徽蚌埠凯盛盛世科技有限公司员工。安徽商报蚌埠办事处记者。业余时间喜欢在文字王国流连忘返。
山神事件
交通的不便，信息的闭塞，使整个小山村的村民祖祖辈辈都没有机会上学，能认识几个字的人都会在族谱上大书特书，仿佛是文曲星降在了山窝窝。
我爷爷的父亲刚学会走路那年，据说有两位逃荒人路过小山村。山村民风朴实，村民们便收留了他俩，让他们住在山顶处一座废弃的小屋里。小屋是村民们早先出去打猎中途休息的场所。
这两个人一位是六十多岁的老先生，另一位是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他俩不但能识文断字，而且发现小山村周围盛产一种野人参，于是主动传授村民如何采摘，拿到集市上去换钱财。
谁知道这野人参疗效独特，每当收获季节，慕名前来收购的商家日渐多了起来。久贫乍富的村民不知道如何感谢两位大恩人，就一起出资扒了那间小屋，盖起一座高堂庭院，让他俩居住。因老先生宅心仁厚且办事公道，大凡村子里有什么婚丧嫁娶、邻里纠纷等诸事，大家都会找老人商量。
一天傍晚，村里有个叫山根的后生从山里打猎刚回到家 ，抱起四岁的儿子毛子就是一顿猪拱白菜般地亲昵。少顷，毛子突然喊了声：“爸爸，我身上好像有很多虫子在爬！”
山根拉开儿子领口一看，吓坏了，连忙解开孩子衣衫，只见儿子身上有数不尽的红色小点点。“毛他娘，快来，你看看毛子，是不是天花？”小毛娘放下手中的活凑近一看，声音顿时发颤：“我的儿啊！”就禁不住大哭起来。
邻居们闻声急急赶来，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挤进山根家。山根媳妇抱着小毛子坐在床沿，不停地抹眼泪。山根蹲在床沿拉着儿子的小手，脸上堆满了焦灼和怜爱。老者问：“山根，孩子怎么了？”“叔，孩子，孩子可能出天花了。”众人恐惧，纷纷后退，几位大婶不由得抱紧了自己的娃。
小山村不知道从哪一辈传下来的规矩，出天花的孩子是要被活埋的。
毛子娘抱着孩子挪到床里，抓过被子就把儿子包裹在被子里。小毛子以为娘又和他闹着玩，在被子里咯咯地笑着说：“娘，你找不到我，找不到我。”
山根沉默了好久，突然跪在老者面前，哀求：“叔，孩子还小……”老者回头看了看众人，长叹一声：“山根哪，村中几百口子的命呀？你下不了手，把孩子交给我们带走。”
“啊……”毛子娘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疯了一样吼着：“我的孩子谁也不能带走！我们娘俩活一块活，死也一块死！我们娘俩就死在这屋里，哪里都不去。你们都走，走呀……”
小毛子从被子里钻出小脑袋，见此情景吓得哭起来，边哭边用小手摸着妈妈的脸说：“娘，小宝贝在这里，娘找到小宝贝了。不哭，不哭……”
屋里人无不陪着落泪，屋外的村民只是远远地看着，却没有一点扭转的办法。毕竟有脑子好使的人，突然想起山上的那位老先生，就往山上跑去。
一盏油灯由远而近，小伙子搀着老先生闻讯赶来。有村民远远地迎上去，意欲阻止老先生和小伙子近前去。天花，那可是长着腿，能要人命的传染病。但老先生谢绝村民的好意，说：“没事，没事，让我进去看看。”
屋子里，老先生好说歹说，才让神情恍惚的毛子娘把孩子抱到床沿。老先生拉开孩子的衣衫，仔细地看了看，又翻开孩子的眼睑，突然哈哈笑起来：“都别哭了，这孩子我能治，明天就会好了。”
毛子娘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声音颤抖着：“老先生，天花？天花！”
“什么天花呀？这孩子今天碰到什么东西皮肤过敏了。我住处正好有前几天采的草药，熬着喝了，明天就会好起来。”
听说孩子有救，众人大喜过望。山根噗通跪在老先生面前使劲磕头：“求求你？救救孩子！求求你！把我的命拿去换孩子活命我都情愿！”那位老者紧握着老先生的手，“你果真能救这个孩子？那你就是我们村的救命恩人呀！”
第二天，喝了老先生的草药，小毛子身上的红点子果真消退很多。村民们哪晓得过敏是什么病，只知道一个得了天花注定要被活埋的孩子被他轻飘飘地治好了。这岂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二般的也不行呀！不知谁起的头，大家偷偷议论，这老先生通灵山神，是村里祠堂供奉的山神显灵，是他给村里带来吉祥和安康。
村民一合计，就把祠堂里供奉的山神像敲锣打鼓给请到了山顶老先生的住处，让老先生坐上神位来庇护小山村的安康。一开始老先生死命不受，倒是随同而来的那个小伙子忙前忙后地张罗。后来小伙子跟老先生秉烛夜谈了一次，老先生也就默默应允了。
从此以后，村民们惊喜地发现，山神显灵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山神显灵告诉大家哪里的野参最多产；有时候山神显灵让大家急急收割山脚的玉米，因为不久山洪就要淹没此处；更离奇的是，村东头三婶子十几年的腿疾卧床，吃了山神赐给的药，竟然奇迹般地能站立起来了。
一来二去，大家更相信老先生就是山神转世，他居住的地方自然也就成了村民心中的神灵圣地。日子久了，连老先生也慢慢相信了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是凡人心不诚，便置办了一点法器，开始了替神行道，普渡众生。那个小青年也就成了他大弟子，小山村的村民皆成了虔诚的善男信女。
村民丰收以后，总是敲锣打鼓前往山神庙，感谢神灵的恩赐，把得到的钱财大部分捐了山神庙的香火钱。虔诚的村民始终认为，小山村苦尽甘来，过上富足安康的生活，都是因为山顶的山神庇护有加。
有天早晨，老先生刚吃完早饭，大弟子惊慌地跑来，“哎呀，大事不好了，刚才来进香的村民讲，山那边来了一个年轻的参客，为了能驻村收购野参，已经和村民达成意见，村民给他提供免费住所，他还无偿教授村里孩子认字。这几天他在住所开班授课，孩子们天天围着他称呼小先生。”
老先生起身收拾着餐具，不以为然：“办学授课，开发民智是好事呀，惊慌什么？”
“你糊涂了？”大弟子凑近老先生耳边轻声说，“民智一开，这以后谁还会信奉神灵，我们山神庙的香火谁来供养？难道我们再去逃荒，流浪不成？”老先生突然僵在那里。
“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富足生活，我才不愿意再去颠沛流离。”大弟子突然目露凶光，“为了山神庙的香火，我费尽心思地让村民相信山神一次次显灵，我可不想到头来竹篮打水，我们要赶走那个买参客才好。”
老先生看着大弟子的眼睛，气愤地一拍桌子，“原来山神显灵都是你散布的消息？你这样做，就不怕举头三尺真的有神灵吗？”
“我不怕，你少来大道理教育我，你一身医术又怎么样，还不是因为没有一张证书，被封了医馆，断了生计？你一身正气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人家诬告弄得隐姓埋名，背井离乡？你一生不贪财又怎么样，还不是穷困潦倒，差点被饿死在逃荒的路上？我算看透了，本本分分万人踩，坑蒙拐骗起高朋。我不怕神灵，我怕穷！”大弟子说完，跑出了山神庙。
老先生颓然地坐在桌旁，看着大弟子远去的方向，摇头哀叹：“唉，这孩子，被宠坏了。”
不几日，有个消息在村里传开，山神夜里又显灵了。山神埋怨有外人进山毁了风水，如不赶走大难将至。村民慌乱起来，一大早就围住参客请他快快离开。一段时日的朝夕相处，村民的内心也清楚参客是有学问的，可是山神降罪谁能承受得起呢？
参客开始还在据理抗争，可当村里的长辈齐刷刷地跪在面前，参客只好背起行囊，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山坳的尽头。
参客被赶走的第二天，山神庙大堂香烟缭绕，山神像鲜亮威严。许多村民叩跪在地。老先生迎出来，“各位乡亲，这么早来到山顶有何事？”
一个村民代表说：“前几日山神显灵，怪罪外人进山毁了风水，我们商量一下，为了请求山神原谅，准备再捐出钱来，给山神塑个金身。”
老先生看了站在旁边的大弟子一眼，弟子使劲地给老先生使眼色，颇有邀功和得意的神色。
老先生迟疑片刻，“各位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但是山神慈悲，念众生疾苦，这次重塑金身的费用由我独立承担。”老先生看着弟子，“我们还有多少积蓄？”话音刚落，老先生突然感觉大弟子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和愤怒，本来站如松的身板轻微地颤抖起来。
大弟子突然跪在地上，平静地看着老先生，说：“我们身边现在没有钱了。”老先生一怔，不由地追问：“钱呢？”大弟子低下头，嗫嚅说：“钱，钱被我前日下山采购，赌博输光了。”
怎么会这样？村民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孽子！”老先生上前一脚踹在大弟子胸前，“都是乡亲们的血汗钱，是供奉山神的香火钱，谁给你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私自拿出去赌博？”
村民们站起来，也随声质问：“说啊，快说啊！”
老先生急火攻心，忘却了老者的戒嗔戒怒，挥拳又要打。“别打了。”大弟子的眼神闪过一丝狡黠，“我拿钱准备下山的时候，山神显灵了，是山神允许我拿着钱去赌博，山神想让我赢来更多的钱帮他了却人间疾苦……”
老先生刚想斥责大弟子一派胡言，却看见村民齐刷刷跪在地上，向着山神像磕起头来，“山神显灵了。山神又显灵了。”还有人喊：“大弟子没有错啊，那钱本来就是大家献给山神的，山神自己都答应可以拿去赌博，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弟子趁乱挣扎着爬到老先生脚下，急促地小声说：“爹，你是我亲爹，就饶过我吧，山神庙不能毁在你我手中。”
老先生身躯一震，死死地盯着大弟子，挥起来的手慢慢地垂下，抬起头长叹一声，挣开弟子的手臂，失魂落魄地走向大殿的门口。身后传来村民询问大弟子的声音：山神是什么时候显灵的？山神什么样子？山神下次显灵的时候帮我问问，我命里有没有能生个扛枪的？
老先生漫无目的地走出山神庙。他的心堵得厉害，就像一只苍蝇闯进嗓子眼，吐不出来，也难以下咽。如果不原谅大弟子，非要指出山神显灵是个骗局，那山神庙将会毁于一旦。如果顺势原谅了大弟子，又纵容了弟子恶习不改，天理难容。老先生一走神，一个踉跄摔倒在山间的小路上。
“爷爷，你怎么了？”一个放羊的孩子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抱着一本书跑过来。“是小羊倌啊。”老先生坐起身，“爷爷没事，爷爷有点累了。”
“爷爷，我扶你到那棵树下休息一会吧。”
“小羊倌真乖，”老先生摸着孩子的脑袋若有所思地问：“小羊倌啊，你相信这个世界有山神显灵吗？”孩子扬起童真的面庞，说：“爷爷，以前我是相信山神显灵的，可是现在我不相信了。”
老先生一愣：“那为什么呢？”孩子绽开朝阳般的笑容，举起手里的书说：“因为小先生临走的时候留下的这本书呀，书里说有个河神娶媳妇的故事。都是一群坏人欺骗大家的，还记得小先生说，有个官老爷把坏人都丢进河里，让他们去找河神商量，过几天给他送个更好看的媳妇，那些坏人都吓得尿裤子……”
老先生靠在树上，孩子就偎依在他怀里。“小羊倌，这都是你这本书上写的吗？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啊？”
“爷爷，这个故事是小先生第一堂课讲的故事。小先生离开后，我每天都在背诵。可惜他被大家赶走了，否则啊，我一定会背诵更多的故事呢。”孩子站起身，极目眺望着远方，张开双臂使劲比划着一个更大的圆，“我现在还知道山那边也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好大呀，有这么大，这么大。”
老先生看着赶着羊回家的小羊倌，沉思良久。山风吹过，树叶沙沙得响。老先生突然站起身向山神庙走去。刚到门口，就听见大弟子生灵活现，洋洋得意地在给村民描述山神显灵的奇异经历。
老先生叱喝：“逆子，刚才我去山后断崖，有幸神游遇见山神。”大堂内喧哗声起，众人拜呼山神显灵，山神庇护。老先生怒目环顾，众人安静下来。“山神降下旨意，我的弟子慧根高深，仙缘不浅。山神就在断崖那等候我大弟子一见，当他纵身跳下断崖的时候，就会给他个仙路正果。”
“你怎么这样？”刚才还口若悬河的大弟子突然惊慌起来，“断崖我不去， 我不去……”“孽子！山神的旨意你也敢违背吗？”
白日飞升，成仙了。众人激动起来，催促着大弟子赶紧前往断崖。有几个胆大的一起围上大弟子，扯着他就往外走，他们要一起去看看山神显圣到底长什么样……
“我不去，我不去。”大弟子惊恐万分，拼命挣扎说：“什么山神，都是骗人的，我不去，山神显灵都是假的。都是我造谣安排的……”
什么？山神显灵都是大弟子安排的，全是骗人的？！一个村民看着老先生，疑惑地问：“大弟子说的是真的吗？”老先生默默地点点头：“我本逃荒人，偶作村中客，聊读神灵半卷书，贪念心中生恶魔。乡亲们，对不起。”
村民们愤怒了，大家起身，或沉默不语，或骂骂咧咧，或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走出山神庙。
那天晚上，老先生和大弟子把一些钱丢在了殿堂就失踪了。之前，老先生曾告诉村民，他已经知道护佑村民的山神在哪，让大家去把真正的大神再请回来。这次连村里的女人们都嗤笑：又装神弄鬼地骗人，估计是没有脸见我们，永远地跑了。
半月后的一天早晨，在山坡放羊的小羊倌跑回村子，边跑边大声喊：“快来看啊！快来看啊！老爷爷带着小先生回来啦！”
乡亲们闻听，齐齐地往村口来看，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先生带着曾被他们赶走的买参客从火红的朝阳里走了出来。他们身后霞光万道，瑞气千条，新生的朝阳给他们的身体轮廓镶了一层五彩的金边，一只早起的鸟儿飞向朝阳，远看去，仿佛是在衔着一轮朝阳，把整个小山村点燃。
后来，大弟子再也没有回来。老先生孤苦一人守在山顶废弃的山神庙，直至谢世以后就葬在断崖边。再后来，有位富豪投资把路修进山里，给村里装了自来水，拉了电网，还把废弃的山神庙重新修葺改建成了一所小学校。
在老先生的忌日那天，这位富豪才露面来到老先生的坟前长跪不起，哭得稀里哗啦：“爸爸啊，您的诬告平反昭雪了，我现在可以亲切地喊您一声爸爸，可您却永远听不见！爸爸，您就原谅我吧，当初我是真的错了……”
村民们此时才看清了，那位富豪就是早年的那位“大弟子”，老先生的亲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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